既然他已经放下了,自己又何苦再与他提起,惹靳双楼的不痛快。
“没什么,这个月的路引还没做完,阎薛明日便要来取,我得回去赶工。”白老板喝完手中的茶,起身摆摆手:“我回去干活了。”
裴先生仍有些不放心,靳双楼细瘦颀长的手指却伸过来,扯住他的袖子:“阿裴,我们也出发吧,明日便是祭祀大典,我还有许多事情没做呢,你不陪着我,我便做什么都没心思。”
裴先生将目光收回,含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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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兽族祖庙前的广场上,摩肩接踵的人们脸上都洋溢着欢喜与崇敬,光影在人们的脸上跳跃,还有半大的少年少女,甩着尾巴尖叫奔跑,头上的兽耳在风里颤颤抖动。
似乎妖兽族的每一个族民,都很期待这一天。
昏暗的天色被一排排火把照亮,裴先生站在看台的前几排,石公子在他身侧为他介绍着妖兽族的王公贵臣,他看到妖兽族现任的王与王后的背影,莫名的有些退缩。
那便是阿靳的父母。
妖兽族的王,看上去不过凡人三十多岁,身材挺拔伟岸,白面微髯,俊美中透着威严,站在他身侧姿容婉约娇艳的便是王后,虽然裴先生不过与他们远远见过两面,但她殊丽的姿容却令人过目难忘。
双楼的唇和眼睛很像她。
从阎罗殿赶来参加哥哥天选祭祀的靳双柔站在王后身侧,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回过头来,冲他嫣然一笑。
裴先生唇边漾开柔和的笑。
三十六道焰火冲天而起,所有人都望向祭坛。
圆形的祭祀台上,纵横的纹路交织成复杂的图案,环绕住边缘的九盏贡火,贡火熊熊燃烧,明亮跳跃的火光中,那一袭鸦青色的裘袍被重重光影包裹,一步一步,缓慢从容地走上祭坛。
长目剑眉,青色的高冠之上,长长的缎带垂下,在蒸腾的热气中起起伏伏。
喧闹欢呼的人群霎时寂静。
那道身影伸展双臂,呼啸的风从他的衣袖间穿过,那奢华的长袍便如同大鹏的羽翼一般迎风飘荡。
裴先生的思绪忍不住回到昨夜。
妖兽族的宫中,每一个人的脚步都很匆忙,但却各司其职,繁忙却不紊乱。
靳双楼侧耳倾听着总管汇报各项工作进展和要遵守的规矩流程,不时点头,认真的神色让裴先生有种陌生感。
他试穿好礼服,撇下礼官,在裴先生面前转圈,眉宇间满是兴奋。
他说:“阿裴,其实我有些紧张。”
他说:“阿裴,其实,我起初想要早日继位,不过是为了想把回阳镜送给你,只是没想到你已经不需要了……这样更好。”
圣火蓦然升高,熊熊燃烧,火焰汇聚,投向祭坛上那人影身前的巨大火炬之中。
靳双楼对着天地与双亲一揖到底,继而高高跃起,旋转着拔出腰间的短刀,展开的华服与缎带如同盛开的青色彼岸之花。
泛着寒光的刀刃刺破左手手心的肌肤,艳红的血被映成橙黄,闪着微光没入到高高的火炬之中。
裴先生的双眼被火光照亮,昨天夜里温柔缱眷的男子,此时面容冷凝,艳丽张扬的眉眼在他面前总是或笑或嗔,在别人面前却是冷漠傲然,此时此刻,却又是如此严肃端然,让人忍不住心生敬仰。
火焰汇聚片刻,砰然爆开,如同绚丽的焰火。
可祭坛中那最大的火炬里面,却并没有火焰在燃烧。
祭祀大典是断定继承人是否为天选兽王的仪式,倘若祭坛正中的火把不燃,便说明他不是天定的妖兽族继承人。
也就意味着,从此以后,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成为普普通通的妖兽族民。
靳双楼的心渐渐沉下去。
他深呼一口气,伸展手掌,凛冽的狂风将他的衣衫吹的猎猎作响,火焰摇晃,手中尚未愈合的伤口中,几滴血液缓缓升起,落入火炬之中。
终于,有一丝火苗颤巍巍地冒了起来,底下的人群寂然无声。他稳住心神,口中默念祭祀祷文,火苗晃了晃,由微弱的惨白渐变作明黄,又由明黄变作橘红,渐渐升高。
圣火的颜色,代表着继承者被承认的程度,火苗的颜色由弱到强的次序依次是:白、黄、红、绿、蓝、紫、青。
妖兽族的历史上,只有第一位妖兽之王为紫色火焰,其后大部分或绿或蓝,红橙之色,尚未有过。
这一届的王,靳双楼的父亲,便是蓝色。
而只存在于记载之中的青色,从未出现过。
靳双楼看着火焰渐渐平息,颜色却停留在橘红色上面,心渐渐沉了下去。
底下开始传来窃窃的s_ao动,妖兽族的王威严的目光一扫,s_ao动止息,可却压不住人们心中的失望。
站在祭坛下首的祭祀长老微微叹息。
靳双楼却上前一步,闭上眼睛,伸展双臂,口中低诵的祭文清晰流畅,化作闪着金光的文字,落入火炬之中。
本已打算上前制止这场祭祀的长老睁大了眼睛。
在他琥珀色的瞳仁中,祭坛的火苗猛然窜起,青紫之色交织,瑰丽如同霞光。
长久的寂静之后,所有人跪伏在地。
长老听见自己的声音:您将成为妖兽族最最英明伟大的王。
靳双楼垂下双手,任凭风吹动自己的衣衫与缎带,他腰背挺的笔直,面容之上,却少了平日的桀骜与张狂。
在祭祀的青色火焰之中,他看到了妖兽族的未来。
原来,青色之焰,伴随着上天赐予的特殊天赋——大预言术。
而他所看见的未来,王座之上,他身侧的人,却不是他爱的人。
他想,上天既然赐给了他预见未来的天赋,便是为了让他能够扭转命运。
而彼时的他,并不知道,命运,不可逆。
第 38 章
白老板拎着壶酒趴在忘川的桥上,百无聊赖地望着桥底奔涌的河水打发时间。
这个时候,太子殿下的祭祀大典应该快要开始了,也不知道好不好看。
他叹口气。
他是越来越没有办法看着靳双楼与裴先生在自己跟前恩恩爱爱卿卿我我了。
“你以前不是很喜欢酿酒吗?上次的酒,听说便是你亲手酿的,是本王喝过最好喝的酒,为什么不酿了呢?”验完了路引的阎薛走过来,站在他身侧。
也不知他衣上的彼岸花究竟是真是假,他的身上似乎总有跟彼岸花相似的香气。
白老板把喝空的酒壶扔下忘川,抽了抽鼻子,没吭声。
他因为酿酒喝酒,闯了那么多祸,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他这双手,再也不可能酿的出酒了。
只是在他面前,还是少说话的好,因为不定哪句话就会成为把柄。
“不光不酿酒了,就连最爱喝的桃花醉也戒了?”阎薛将手里的一壶酒递给他,自己拿着另一壶小酌。
“嗯。”白老板接过酒,觉得喝着人家的酒却不理人有些不太好,便敷衍地应了一声。
当他咽下酒壶中第一口酒的时候,便尝出,这正是那晚阎薛从海棠树下挖来的桃花醉。
但猛然窜上他心头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等等,你说那棵树下,有几坛酒?”白老板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似乎要在他脸上烧出一个洞来。
阎薛却丝毫不为他炙热的目光所动,依旧冷静淡然:“哪棵?”
“就是太清派!那棵海棠树下!”白老板的目光灼灼。
阎薛一脸茫然,不知是真的没想起来,还是故意的。
“就是我们一起喝过酒的那棵!”白老板着急之下也顾不得和他玩笑,“就是送云儿回太清派那晚!我们一起喝酒的那棵树,当时你还……”
还啃了小爷一番!
“哦……那棵啊!三坛啊,怎么了?”阎薛表情依旧是一本正经,眼底却显出笑意。
“加上我们饮的那坛,一共三坛么?”白老板追问。
阎薛点头:“是啊,难道不是你们师兄弟一人一坛?”
三坛……三坛……
他记得清清楚楚,他们师兄妹们每人一大坛,总共四坛。
为什么只剩了三坛?
他与师弟师妹都在这里,那么就只有……
是大师兄!
白老板蓦然惊喜起来!
大师兄没有忘了我们!
他开心的手舞足蹈,一把抓住阎薛的手:“你知道吗?大师兄没有忘了我们!他没有忘了我们!”
阎薛微笑着凝视着他,低低“嗯”了一声,看着他的笑脸,忍不住低头想要亲吻他的眉心。
在他的唇距离他眉心一拳之遥时,白老板蓦然僵住,一把推开他,语无伦次道:“我、我突然想起还有事要做,先走一步。”
转身便逃,背影仓皇。
阎薛轻笑一声,没有阻拦,继续靠着栏杆,一口一口地饮着酒,远眺的目光却变得悠远绵长。
等到最后一口酒喝尽,他闭上眼睛,感受着风中的彼岸花香,手指在袖中轻轻结印。
像是受到了什么感应,白老板后院的桂花树上,凋零的枝桠间,缓缓生长出密密麻麻,米粒般大小的果实。
果实迎风飞长,很快便长大成熟,变青又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