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徐桉吃过晚饭,刚起身要走时,不远处的一桌传来吵嚷声。男人的训斥声中气十足,引得餐厅里许多人注目。徐桉循着声音望过去,看到了陈沐阳。
陈沐阳穿着一身白色的厨师服,没有戴厨师帽,他安静地站在桌前,微垂着头,承受着客人滔滔不绝的抱怨。暖黄的灯光照在他脸上,衬得他低垂的眉眼看起来有些可怜。
餐厅经理仍站在一旁和闹事的客人交涉,从徐桉的角度看过去,他看不见闹事客人的身影,但能够看出双方交涉的结果并不好,因为一直站在一旁的有些年长的女服务员有意地将陈沐阳往身后护了护。而这一举动刚好露出了陈沐阳的下半身,让不远处的徐桉看了个清楚。
一条笔直的腿,一根木头拐杖,还有一个白色裤管打成的结。
陈沐阳裤管打成的结垂在左腿膝盖偏上的位置,因为裤腿打的结位置靠上,隐约可以看出一些右腿残肢的形状。他剩余的右腿长度不超过二十厘米。那个结突兀的刺进徐桉的眼里,又像是一双手桎梏住他的喉咙,在徐桉觉得就要窒息之前,他快步走了过去。
徐桉在桌前站定,仍在吵嚷不肯退步的客人看到他后有一瞬的失神。徐桉也怔了一下,随即面露微笑,不动声色的向前一步把陈沐阳挡在身后,向程敬然伸出右手:“程总,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程敬然连忙摇头,握住徐桉的手,“小事小事,徐总坐,徐总坐。”
徐桉没有客气,直接入座,只是在落座后佯装犹疑的看了看桌前站着的一群人,又看了看程敬然。
餐厅经理看到这一幕,也连忙转过头看向程敬然,一句先生还没说完,就被程敬然摆了摆手,让他带着周围的人下去了。
这件事算是无疾而终。客人不再追究,餐厅自然不会紧抓着不放,只是处罚赔偿少不了罢了。
程敬然为徐桉添酒,徐桉嘴上道谢,眼睛却瞥向了别处。他仍是一眼就看到了陈沐阳,但这时候他才发现陈沐阳拄的是双拐。陈沐阳每向前走一步,右腿裤管挽成的结就小幅度地晃动一下。他走得慢,但是很稳,肩膀几乎没有晃动,徐桉望着他的背影愈发觉得刺眼。
在程敬然连叫了两声徐总后,徐桉才回过神来,笑着回敬程敬然手中的酒。
眼前的程敬然是这近几年赶上环保施工的浪潮富起来的人。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眼光独到,又能紧跟形势,所以这几年的生意做得也是如火如荼。可x_ing格里却又带着暴发户的蛮横,因为交代餐厅改的菜没有做好,就得理不饶人,非要整个厨师班一起赔礼道歉。
徐桉明了了事情经过,又和程敬然客套了几句就要走,程敬然想留却不能强求,只好说“那下次徐总有空咱们再一醉方休。”
徐桉只是轻笑,并不回答。路过餐厅服务台时,他向前台打听了几句后厨是不是有个叫陈沐阳的厨师的话,得到了肯定回答后,眉头敛了一敛,道了声谢便离开了。
第2章
陈沐阳回到后厨后,没有往里走太远,就停在门口几步处。他背靠着墙,和他一起搭班的二厨于宁看到后过来安慰他。陈沐阳微微笑了笑,说道:“没事,这本来就是我的失职。”
他的语气柔和,和平日里一样,只是眼神里流露出不加遮掩的疲惫。
于宁见他这样,本想再说些什么,最终没能开口,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去忙了。
其实这件事并不能全怪陈沐阳,遗漏了客人的特别嘱咐是不假,但却是事出有因。一厨临时有事,把菜单交给他就走了。陈沐阳并不知道服务员后来又口头吩咐的事项,只按着常规菜单做了,没想到就出了错。
陈沐阳没动脚步,他看着于宁离开的背影拐进cao作间,随后一个泄力将身体彻底倚靠在墙上,仰着头抵着墙,闭目做了一个深呼吸。
觉得很累。
明明已经很努力地生活了,却还是一塌糊涂。
陈沐阳叹了一口气。
连日发生的事情堆积在一起,这件事最轻却成为压垮骆驼的稻Cao。那些麻烦,无奈和坎坷全都在这一刻被放大,排山倒海般将他覆盖。全逃不开。
夜空一片晴朗,城市的灯光照的天幕有些微微发红,带着毛茸茸的触感。陈沐阳从餐厅里出来,被西风扑了个满怀。十月底的晚风算不上不冷冽,但也不够温和。陈沐阳将外套拉链拉高,整件衣服的领子都竖起来,遮住了小半张脸。
他在后厨待了没多久,餐厅经理便找了过来,和他说了十五号桌客人的处理结果。结果不算太坏,毕竟客人之后没有再追究。所以餐厅也只是免除了那道菜的单价,由陈沐阳承担,又因为事件x_ing质影响,扣除了本月的部分奖金。陈沐阳向经理道谢,经理说:“我知道李哥重视你,觉得你是个好苗子,但很多事不是靠天赋就能做好的,该打的交道,该懂的人情世故,你都要学。年轻时候受点委屈,不见得是坏事。”
陈沐阳点了点头。
他高二那年辍学,班主任心疼他,为他保留了学籍,每学期都帮他交学费和注册学籍。这件事直到一年后,他们同届的同学都毕业后,陈沐阳才知道。
班主任老师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找到陈沐阳,当面把高中毕业证交到他手里,对他说:“孩子,拿着这个找工作,总比初中文凭要好用些。要是以后有机会,就接着读书。”
陈沐阳一下子就哭了,隐忍了很久的眼泪在班主任的面前全落了下来,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能一下又一下地郑重点头,班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摸着他的头发轻轻说:“好孩子,别怕。”
这些生活里的善意支撑着陈沐阳走了很长一段路,让他不去畏惧生活给予的苦难。可有的时候他又觉得这些都是假的,希望是希望,但它得不到实现便只是一场白日梦,就如同璀璨星光,指引着人们不断追逐却是永远都触不到的遥远。可是他又不敢放弃,他怕再往前走一走,就真的会有好运了。
第3章
陈沐阳家住在老城区,房屋陈旧,但胜在地理位置优越,商业繁华,所以生活十分便利。他上班的那家餐厅离家也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
陈沐阳打开家门,屋里一片黑暗,他的母亲何佩萍已经睡下了。陈沐阳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站在门口停了停,等眼睛充分适应了黑暗后才往里走。
卧室灯打开的一瞬间,主卧传来何佩萍的声音:“阳阳,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陈沐阳应声,转身去往主卧。
房子并不大,两居室,七十多平米。室内布局也很传统,主卧和次卧之间只相差着两米多点的距离。
陈沐阳推开门,屋里窗帘没有拉上,灯光和星光透过窗子落下来,有几分明亮。何佩萍还没躺下,她的上半身依然倚在床头上,维持着陈沐阳去上班前的姿势。
“妈。”陈沐阳快步走过去,在床边坐下,将拐杖放在一边后去扶何佩萍。何佩萍轻轻推了推他的手,嘴角上扬,笑得弧度十分好看。
“今天累不累?”何佩萍问。
“不累。”陈沐阳回答,“我觉得还是该请一个全职保姆,你这样不方便,不能……”
“没事。”何佩萍打断陈沐阳,“我躺了一会儿又自己起来了,我想等等你。”
陈沐阳点了点头,又问道:“张嫂帮你换尿不s-hi了吗?”
“换了。澡也洗了,你放心。”何佩萍回答道,“阳阳,把妈妈送到敬老院吧,比请小时工还要便宜一些,你的负担也能轻一些。”
“妈,”陈沐阳皱眉,“我不累,张嫂的工资我能负担得起,你别担心。而且你在家里,我才安心。”
何佩萍这才不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手掌紧紧握着陈沐阳的手。
八年前,陈沐阳的父亲陈国生生病,何佩萍一个人工作和照顾他,后来实在顾不住了,陈沐阳主动提出了休学。她心里千千万万个不愿意却不得不在现实面前低头。那小半年的时间里,他们辗转了三所医院,才终于控制住病情。可是陈国生的病离不了人,也离不开药。这些年,他们一直过得紧巴巴的。后来陈国生走了,何佩萍觉得终于不用再牵累陈沐阳了,可没想到才过了没几年自己又得了急病,半个身子都瘫痪了,同样是离不开人。陈沐阳依旧是没有半点抱怨。可他每一次的笑都扎在何佩萍心里,八年前,他才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他刚刚走出残疾的y-in影,能够对她说自己对未来的期盼、能够真心的笑出来的时候,她和陈国生两个人又将他拉入深渊。
陈沐阳似是知道了何佩萍的想法,他微微用力回握了握何佩萍的手,对她说:“妈,我不累,真的。”
何佩萍没有回答,她仰起头看向陈沐阳,对方眼神温柔,又带着孩子气般摩挲她的手掌,轻声道:“我爸都走了,你得好好的,多陪陪我。”
第4章
徐桉回到家后,给秘书何宁打了电话,让他去查陈沐阳。
徐桉没想到自己能一眼就认出陈沐阳。毕竟他只是见过一眼陈沐阳的照片。
那是十年前,他躺在病床上,他的母亲徐清将一张照片甩在他的脸上。他冷漠地从脸上拿下那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十五岁的清秀少年,他穿着白色校服T恤和藏青色的校服裤,背后是青翠的树木和几支盛开的蜀葵。少年笑着,面庞仍有些稚嫩,眉眼却十分好看,清澈如水,又透着暖意,一副和善的模样。
“你知不知道别人为了救你失去了一条腿!”
这是徐清对刚醒来的徐桉说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