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声名狼藉的日子_池莉【完结】(8)

2019-02-17  作者|标签:池莉

丝瓜瓤子猛地拉过冬瓜,也让她噗通一声,跪在了豆芽菜的面前。可怜的豆芽菜,在这十八年的人生岁月里,何曾经历过这等严峻的形势?何曾拥有过这等复杂的心情?又何曾领受如此隆重的跪拜大礼呢?中国人的

膝盖头可是最有尊严的啊!多少仁人志士,头可断,血可流,要想他们下跪,那是不可能的啊!人人都想做皇帝,为什么呀?不就是做了皇帝大家都要给他下跪吗?做了皇帝也还是只有一个肚子一张嘴,吃不了更多的东西,至尊的感觉不就是来自于别人的跪拜啊!豆芽菜何德何能,刚刚才十八岁,就被优秀的冬瓜和新党员阿瓤跪拜了!这可是怎么好啊!豆芽菜的脑子里面火烧火燎,心乱如麻,而老王的敲门声凶猛而恶意,不给豆芽菜一丝的思考余地。豆芽菜感觉除了接受丝瓜瓤子的恳求之外她再也不可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再说既然被人这么跪拜,你也得拿出一点勇气和派头出来呀。

坐在chuáng头的豆芽菜,可怜只好把心一横!豆芽菜挥着她的手绢,对跪在chuáng边的恋人说:“好吧好吧!就这样吧,有什么了不得的,天又不会塌下来!”

冬瓜还嘟囔着不行不行,丝瓜瓤子却已经飞快地爬上了我的chuáng,钻进了我的被窝筒子。

冬瓜的确非常了不起,天生是一个会演戏的政客。转眼间,冬瓜就变换了神态。冬瓜开门的时候,揉着眼睛,打着哈欠,睡得迷迷糊糊的模样。她以知青队长的身份略带埋怨地对老王说:“出了什么事情啊?怎么也不事先通知我一声呢?”

老王没有理睬冬瓜,只顾带领一伙知青gān部冲了进来。关山是最后走进房间的,他的身后跟的是一群基gān民兵。关山与所有的大人物一样,用一只胳膊扶腰眼,手掌的虎口卡在胯骨上。顺便说一句,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关山的这种姿势,我觉得这种姿势非常做作,显然是在模仿毛主席,可是我个人认为,毛主席他老人家是没有模仿性的,中国绝对只有一个。不信你仔细看看那些纪录片,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的神态和模样,好像那天安门城楼就是他家的一道门槛,他是多么大方和随意啊。除了他老人家,整个中国谁还敢说:“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she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谁又敢说:“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因为几乎所有的家庭妇女都知道,烹调的程序应该是牛肉烧熟了,再加土豆。我们中国只有毛主席敢于颠倒乾坤,而且大家还不能不听他的。比如自从毛主席说了土豆与牛肉的关系之后,我妈妈就再也不敢先烧牛肉再加土豆了。她心甘情愿地给自己找麻烦,先烧土豆,然后再烧牛肉,然后再一次烧土豆,然后再把牛肉加入土豆之中。据我所知,我们机关食堂的厨师,在学习了毛主席诗词之后,也立刻如我妈妈一样,自觉地颠倒了土豆烧牛肉的烹调程序。根据我的暗中观察,其实根本就没有任何人监督我妈妈和厨师们的行为,他们完全是自觉自愿的,鬼使神差一般,这就让我不得不佩服毛主席了。

众所周知,心眼最多的中央领导要数周恩来总理吧?人家就知道不能模仿毛主席,他为自己塑造的公众形象就是别具一格的:他是把自己的右手稍微抬起来。可是关山怎么就这么没有感觉呢?阿骨啊,你可是豆芽菜的偶像啊!豆芽菜真是不忍心对自己的偶像失望,她赶紧掩紧蚊帐的帐帘,不去注意关山的伟人式叉腰动作。关山显然是针对冬瓜来的。面对两张紧垂帐帘的蚊帐,关山毫不犹豫选择了对于冬瓜的检查。老王和另一个带队gān部一左一右,赶紧撩开了冬瓜的蚊帐。自然,冬瓜的蚊帐里面空空如也,清清白白。出乎意料的好戏却在我这里。

豆芽菜的蚊帐也被撩开了。豆芽菜依然是披着棉袄坐在chuáng头,手里紧攥花手绢,眼圈红红的;而jī肠知青队的知青队长丝瓜瓤子,也坐在豆芽菜的被窝筒子里面,只不过是在chuáng的另一头。来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都怔怔地看着我和丝瓜瓤子,然后都疑惑地去看关山的脸色。一道凶光从关山的目光中飞出,击中了我的眼睛,我赶紧垂下了脑袋瓜子。

冬瓜装腔作势地惊呼一声:“豆豆,你怎么会……”

而老王,在关山的示意之下,上前掀开了豆芽菜的被窝。要谢天谢地的是,被窝里面的情形并不十分难堪。本来豆芽菜一贯喜欢穿三角内裤睡觉的,幸亏广阔天地的冬天太冷了,她甚至连毛线裤都没有脱掉。丝瓜瓤子当然也是穿着长及脚踝的球裤。不幸的只是,豆芽菜和丝瓜瓤子都是光脚、厂子。豆芽菜雪白的光脚丫子紧挨着阿瓤的臀部,丝瓜瓤子的黑瘦光脚丫子也紧挨着豆芽菜的臀部,一双光光的女脚和一双光光的男脚,看上去还是比较刺眼的。我只恨老王敲门敲得太凶狠,时间太仓促了,但凡有一点余地,我肯定会想到穿上自己的袜子,调整好我和丝瓜瓤子臀部的距离。我自责地想:我怎么如此毛糙呢?哪怕老王把房门撞开,我也应该赶紧穿上毛线袜啊!如果是那样的话,局面就没有这么糟糕了,我和丝瓜瓤子,也就不会被定性为有肉体接触了。正如贫下中农评价傻豆豆的那样: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此时此刻,我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确太年轻太幼稚了。

豆芽菜自责得流下了悔恨的泪水,她的花手绢顷刻就被湿透了。

当晚,丝瓜瓤子和豆芽菜就被带到了公社。豆芽菜从温暖的被窝,惊险的影片中被直接送进了思想学习班。学习班可不是一个好地方,它不是监狱,但等同于监狱。毛主席说: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很多问题可以在学习班得到解决。毛主席他老人家就是会说话,字面上很温和,但是实际上学习班就是用来禁闭犯了错误的坏人的。文化大革命中揪出的坏人太多了,公检法抓人和判刑好歹要走一道法律程序,这个过程容易让太多的坏人逍遥法外,于是就有了更加直接的思想学习班。谁要是进了学习班,他的社会名声就完蛋了。豆芽菜才刚刚十八岁,不幸就被送进了学习班,这对于豆芽菜来说,真是一个晴天霹雳,她一路上都在嚎啕大哭。

还是如贫下中农说的俗话那样: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豆芽菜与丝瓜瓤子被当场捉jian的消息,迅速被散发得家喻户晓。马想娇立刻驮着她的婴儿,赶到公社来,要求探望豆芽菜,可是她的要求理所当然地遭到了拒绝。人家马想娇也不是普通农家女儿,人家是书记的千金,从小就是惯出了脾气的。

马想娇在公社院子里大闹大叫,说:“这里还是不是的天下?这里还有没有党纪国法?毛主席说过进了学习班就不让探望了吗?就是坐牢了,也还让送牢饭呢!就是杀头,也让人做个饱死鬼呢!”马想娇对劝阻她的关山说:“人家豆豆是一个傻豆豆,未必你也是一个傻书记?如果我没有亲眼看见豆豆和丝瓜瓤子赤膊条胯地睡在一起,打死我也不相信她和谁通jian。人家傻豆豆,青青的桃子huáng花的苞,男女知识都还没有开呢。

这里面肯定是有名堂有yīn谋的,肯定是有阶级斗争的!“

不管马想娇在公社的院子里为豆芽菜如何辩解,豆芽菜和丝瓜瓤子睡觉的故事,还是被人们演绎得很具体很色情,在小雨夹雪的广阔天地流传。

豆芽菜这一下子可是悲惨透顶了。即便是她的朋友,也不能够原谅她的行为。首先,她的朋友们为她对他们的隐瞒深感愤怒。因为正是豆芽菜在一贯地倡导,说朋友们之间应该割头换颈,无所不谈,光明正大。可是豆芽菜自己又是怎么做的呢?她和丝瓜瓤子的关系为什么对大家隐瞒得如此严实呢?可恨的豆芽菜,如此欺骗她的朋友,实在是太卑鄙了!其次,豆芽菜挑选丝瓜瓤子这种男朋友,实在是太缺乏水平了。丝瓜瓤子是一

个什么人呢?长相gān涩瘦长酷似吊死鬼,一贯假模假式贪图表现卖友求荣,要不然他能够这么快入党?豆芽菜的朋友们悲愤地谴责豆芽菜说:豆芽菜和谁好不行?这么多朋友她都看不上吗?偏要和那种人睡觉?这不是存心侮rǔ大家吗?想男人想疯了吗?下贱的东西!

我在三天的学习班里什么话都不说,整天哭鼻子。我的眼睛坚决不和关山以及任何领导对视。我打定主意只哭鼻子。不哭鼻子让我说什么?难道我真有本事编造出我和丝瓜瓤子在一起的细节和动作?万一编造得与丝瓜瓤子不一样,岂不更糟糕?傻豆豆其实也不见得有多么傻,她深知自己进了学习班,在外面已经不是人了,但是她不能里外都不是人。再说贫下中农总是在赞美那种“好事做到底,送佛到西天”的人物,豆豆当然也不

是白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她早就决心把好事做到底,即便杀头也不出卖冬瓜和丝瓜瓤子。冬瓜从送饭的厨工那里了解了豆芽菜的态度,感动得无以复加,让厨工悄悄告诉豆芽菜,说冬瓜向豆芽菜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礼并且正在不惜代价地营救豆芽菜。聪明的厨工看出了端倪,对哭肿了眼睛的豆芽菜说:“傻豆豆啊,连夫妻都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你值得吗?”豆芽菜装出听不懂话的样子,依然是哭鼻子。厨工哪里明白,事情到了这一步,不是说冬瓜和丝瓜瓤子有多么重要,值得豆芽菜为他们赴汤蹈火,而是豆芽菜必须成全自己的人格了。

冬瓜不顾老王的反对和阻挠,以马裆知青队队长的名义,以“一帮一,一对红”的名义,天天跑到公社来要人。冬瓜缠住公社的每一个书记谈话。冬瓜很会说话的。冬瓜说:“豆豆年纪还小,并不懂事,也就是因为天冷,让男知青捂捂脚而已。这种事情过于上纲上线其实不利于教育广大知青,我觉得还是小范围整顿为好,还是我与她jiāo心谈心,解决她的思想负担为好。一个才十八岁的女知青,她这辈子,路还长得很,加上又不是什么政治问题,又不是现行反革命,从现在的知青政策来看,可能还是以引导和保护为主。毛主席他老人家已经够为我们知青操心了,我们应该尽量少出岔子。”

除了关山,书记们无一不被冬瓜说得连连点头。冬瓜除了口才,还有另外的手段。按规定,豆芽菜在学习班期间的口粮,应该由马裆知青队提供。可冬瓜总是不送豆芽菜的口粮来。公社的学习班长年累月地办着,假如所有进学习班的人都可以不带口粮来,那学习班不是变成了福利院?公社食堂的粮管员再三央求冬瓜行行好,下次一定把豆芽菜的口粮背来,他诉苦道:红英啊,你是当gān部的,是一个明白人啊,公社也是一级政

府机构,口粮也是按人头发放的,一个萝卜一个坑,哪里有多余的粮食供给别的人呢?冬瓜同情地连连点头,下回却还是赖帐,笑着说忘记了忘记了,然后非常真诚地说:“实话告诉你,豆豆不在家,她的口粮早就被其他知青瓜分了,哪里有粮食背到公社来?你们就替我们知青队把豆豆养起来吧。”粮管员急了,就跑去找书记反映情况。在公社粮食管理员看来,别的都是虚的,吃谁的粮食才是实的。公社的大多数书记,也都比较实事求是,当然也赞同粮管员的说法。于是,冬瓜成功地把豆芽菜接回了马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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