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话妙藏法师也跟无双子说过。
青石路的尽头,便是墓地,这里葬着青城派历代的弟子们还有他们的家属,无数人在这里长眠,一如生时相聚。
虎虚真人提起往事:“二十五年前,少林方丈曾率众围剿过魔教,那时正是魔教的鼎盛时期,双方厮杀一个多月,死伤无数。虽然最后惨胜,但中原武林人才凋敝,青城派这一辈,就留下我和你师父两个人。”有些事他不想提,但今天不得不提,“在巴蜀追杀魔教余孽的时候,我放走过一个人,为此我后悔到今天。当时他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穿得破破烂烂,吓得呆在那里,连逃跑都忘了,样子实在无辜可怜,我动了恻隐之心,就放了他,还给了他几吊钱,叮嘱他以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并威胁他如果再做什么坏事,无论追到天涯海角也会把他找出来杀掉。”
坟头的枯Cao细且长,当风抖着,墓园一片萧索悲凉。
“两年后,山下村子出事,我和师兄前去相救,到了那里,整个村子没有一个人,全是一张张人皮。”他顿了顿,继续说,“当时世上只有一个人还会追魂大法,就是当初被我放走的孩子。”
虎虚真人走向墓园角落的一座陈旧石屋,只是一小间,没有窗户,看起来更像是仓库。
“我们正要离开村子时,隐隐听到小儿啼哭,便返回去寻找,最后在一户人家的米缸里找到了你。”
无双子讶然,故事的最后竟是自己的身世。
虎虚真人打开石屋的门,里面有一口打开的棺材。走近一看,棺材里赫然放着两张人皮。
“这就是你的亲生父母。”
雷轰电掣一般,无双子呆住了。
棺木上积着灰,他的父母像两张又薄又皱的纸片,躺在幽暗的底部,棺材对他们来说,太深了,像血债累累的深渊。他们当时是如何仓惶地藏起了孩子,并祈祷他不要啼哭,又是如何在死前惊恐地苦苦哀求,却备受折磨……
无双子扶着棺木,跪倒在地,心里沉坠得像灌了冷铅。
虎虚真人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师兄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你,是因为怕你仇迷心窍,误入邪途。我们青城派是内家功夫,讲究涵养心x_ing,以气御剑,若是心怀仇恨而发奋苦练,只能练成形而练不成神,终难成大器。怀着报仇之心,必练不成绝世神功;练成绝世武功,自然能报仇。因此师兄反复考虑后,才一直瞒着你。”他拍了拍无双子的肩头,叹道,“本来打算在你剿灭魔教后,就告诉你真相,以仇人之血祭奠双亲在天之灵,由你亲自盖棺,使他们入土为安。”
无双子说不出话来。
虎虚真人一字一顿地道:“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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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阳,茶馆。
说书人端坐台上,惊堂木一拍,继续昨天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这个茶馆位于十七少慢悠悠的南下途中,他现在正一边喝茶嗑瓜子,一边听书消磨时间。
故事讲的是万历年间,京师名妓杜十娘久有从良之志,攒下一个百宝箱,经过长期寻觅和考验,她选择书生李甲托付终身,却隐瞒了百宝箱的事。为杜十娘赎身后,李甲担心归家不为严父所容,又结交了歹人,竟以千两之价把杜十娘转手卖了!杜十娘怒斥李甲,当着负心人的面把价值连城的宝贝一件一件抛入江中,最后抱着宝箱投江自尽。
邻桌一个瘦子感叹:“杜十娘真是可怜呀,这样的美人,若是给了我,我可好好疼她。”
旁边的一个胖子损他:“给你?怕是多半当赌债给抵押了。”
瘦子骂道:“我是这种人吗?老子可比李甲强多了!”
胖子不以为然:“这也不能怪李甲,是杜十娘不好。她明明那么有钱,却让李甲多方借贷替她赎身;从良后两人流浪在外,她却只拿出五十两作行资,其它的财宝全都瞒着李甲。她先不信李甲,李甲才会负她。”
“负了就是负了,哪有那么多借口,都以身相许了,还有什么信不信的。”
“哎呀,话不能这么说,她本就是烟花女子,浮浪不经,相好满天下,身子值几多真心?百宝箱才是她的命!她就是不信李甲才隐瞒的。”
“杜十娘只是想看看李甲是否真心待她而已。”
“故意考验一个人,不就是不信吗?先在心里假设对方未必真心,并对其有所隐瞒,一旦怀疑被证实,就抱着箱子跳河,能怪谁?”
十七少没了嗑瓜子的心情,他若有所思,喝了一口苦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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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眉山。
“泉哥哥!”宫云裳喜出望外地跑过来,无双子还是第一次主动来峨眉找她。
无双子转过头,淡淡看她,眼神温和而悲伤,最终启口:“你的玉穗,我抵了酒钱,没有办法还你了……”
宫云裳愣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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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山。
紫阳真人问跪在地上的爱徒:“你知道为师随身必带哪两样东西?”
无双子答:“剑与拂尘。”
“拂尘就是拂去尘缘的意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魔教余孽一个也不能留,追魂大法必须除根!”紫阳真人从墙上取下一把剑,扔在无双子面前,“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无双子心如刀绞。
第三十章,断情崖上断肠人
腊月初一。
断情崖在山顶最高处,像鹰嘴一样戳向半空,底下绝壁乱石,深谷危峦。崖下就是湘江,谷底曲折而多暗礁,江水到这里就变窄变急,哗哗的湍流经由两岸绝壁回音放大,隆隆作响。
天气好的时候,在崖上能遥望见洞庭湖,烟波浩渺,千湖相接,像大海一样无边无际,人称“八百里洞庭”。
冬天崖顶的风特猖狂,四下没有遮挡,呼啸着从四面八方袭来,人站在崖上,浑身上下都是破绽,无孔不入。
十七少从昨天半夜就开始在这里等。
三个月实在太漫长了,自己怎么会提出三个月的呢?当时如果说三天就好了,不,三天也不行,没有他一天都不行。
他在漆黑一片中,看着天际慢慢泛白,搓了搓快冻僵的手,满心欢喜。
整个上午,十七少都能望见洞庭湖,有机会的话,他很想去洞庭玩玩,无双子肯定会同意的,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会同意。想到这里,他又觉得暖和了一些。
中午开始,他就看不见洞庭湖了,天空变成了铁灰色,y-in沉压抑。果然下午就下起了雪,越下越紧,铺天盖地。
泉怎么还不来?十七少盯着来路方向,全神贯注,连眨眼都很小心,无双子随时都可能出现,他不想错过重逢的第一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地上的雪已经积起厚厚一层,对面的杉树林也全部变白。四野难分路,千山不见痕。
每当远处出现一个小点的时候,十七少就开始激动,当他发现是一只松鼠或是压断的树枝后,激动就变成长长的失落和淡淡的忧虑。无双子并不是一个不守信用的人,十七少确定他一定会来,只是,为什么来得这样迟?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因为下雪迷路了?记错日子了?
已近黄昏,天色︱欲颓,纷纷扬扬的雪使能见度很低。
无双子出现了。
他在风雪中模糊地走来,步履沉静,长衫的衣角在朔风中翩飞。
十七少笑着向他使劲挥手,渐渐看清了他的身形,他的衣衫,和他的脸庞。然后他就渐渐笑不出来了。
情况不太对劲。
无双子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后面跟了很多人,众人围成一个半圆,将十七少堵在崖边,更远的地方,还有一群人把守住下山的路。
无双子和十七少面对面站定,他们形成两个阵营,一个是以无双子为首的名门正派,一个是孤零零面对所有人的十七少。
无双子背对人群,众人看不见他的表情。
十七少快速打量了一下无双子身后的人,铁冠子、宫云裳都在,中间是一个凤目舒眉的真人,想必就是青城派掌门紫阳真人。除了宫云裳以外,其他人都踏雪无痕,功夫不弱。他们个个手持兵器,脸色不善。
无双子上前一步,好一阵子,他除了跟十七少对望以外,什么也没有做。
两人呼出的白气交汇成苍茫的迷雾,他们再也看不清彼此的脸。
紫阳真人面沉如水,手按在了剑上。
无双子寒声道:“自古正邪不两立,今日我来替武林除害。”
北风像刀片一样刮在脸上,十七少觉得无双子的话比北风还厉害些。
十七少曾到过长安,看到过泾河和渭河交汇时的奇观,泾水清澈,渭水浑浊,两条河汇聚在一起后,却不能交融,中间有一条鲜明的界线,汇而不混,清浊分明。
现在他和无双子之间,就有一条这样泾渭分明的界线。
他深深地望着无双子,用力到眼眶泛红,世上少有人能与这样一双眼睛对视而不被戳得千疮百孔。
良久,十七少吐出一句:“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无双子像被这句话隔空打x_u_e一般,一点深刺,全身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