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虹一时倒没细想,反倒是笑道:“真的是你啊,冰冰后来还给我发微信说那天真的是你,我之前还不信。谢谢你哦薛老板……”她捂了捂嘴然后笑了笑,“乡下人,称呼都不会叫。”
许旷定定地看着她,那天曲溪相见是细雨蒙蒙的傍晚中匆匆一瞥,今天见到,他才认认真真地打量起堂姐。
许虹年轻的时候长得清秀可人,乌黑的长发扎成两条长辫甩在身后,抱着他的时候他就会不由自主去抓姐姐的辫子。他高三时许虹出嫁,按照曲溪当地的规矩,他在迎亲队伍的最后泼了一盆水,伯母接过他手里的铜盆泣不成声。
后来他去上大学,许虹陪着一道,给他铺床叠被擦洗桌子,临走的时候给他塞了1000块钱,是她自己攒的钱。
这么多年下来,许虹的长发早已剪掉,白皙的皮肤染上风霜。许旷甚至在想,自己的英年早逝或许还是一种幸运,因为他在所有人的心中永远年轻,不论现在,还是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后。
许旷这样专注的凝视叫许虹有点害羞,她低了低头叹道:“我不是故意麻烦薛老板的。刚才我妈闹得太厉害了,我劝不住。隔壁床骂,旁边病房的人跑来骂,医生护士也过来,我心慌死了。我们两个人在上海也没有认识的人,就认识一个俞老板。”
“刚才怎么回事?”
许虹抬起头来蹙着眉说:“俞老板啊说过我有个弟弟,我叔叔的儿子,在俞老板那边做事,出国以后出了意外?”
许旷缓缓道:“叫许旷。”
许虹点点头:“对的。我妈这次心脏病发是因为弟弟遗像砸下来把她吓到了。她住院两天一直念念叨叨,她年轻时候不这样的,现在年纪大点了整天胡思乱想。然后晚上护士通知我去交费我就走开了一会儿。结果隔壁床的要死,和她瞎说八道,把她吓得要命,回来就和我吵,说要回去拜大仙。我一生气说了她两句,她更不高兴了。”
许虹说着语气里带起哽咽:“看病就好好看,干嘛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等我们看好病就回去给弟弟烧香啊!我和她说她不听,还骂俞老板……”她顿了顿,半晌无奈地继续说道,“虽然你是俞老板的朋友,但是我也好说这话的。我妈脑子糊涂了有时候想不开,我是明白的。许旷到非洲,一年30几万工资,他自己高兴去的。出了意外也不关俞老板的事,那些非洲杀人犯谁遇到了都要倒霉啊,就是我家许旷倒霉……”
她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了擦眼睛鼻子,抽了抽说道:“薛先生啊,你是名人,你见到的事情多了去了。你说我有没有想错?”
许旷正要说话,走廊门又被推开了,两个人一同往外望去,就看到俞明隽大步走来。他刚从夜场出来,于是换了一身烟灰外套,身上也是一股清爽的香水味。许旷觉得他的细致是来源于根深蒂固的涵养,这或许是自己和他最大的差距,泥腿子小子和王子间天与地的差距。
俞明隽走到两人面前,轻声向许虹问道:“睡了吗?”
许虹说道:“我进去看下。”
等她进了病房,俞明隽倚在窗台边上,发丝落在额前倒没有白日里那么锐利了。许旷侧过脸看他,等他说话。俞明隽也扭头看了看他说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他语气平淡,倒像闲谈一般。
许旷张开双臂把手肘搁在窗台上长叹一声:“我来看看啊。”
在这个瞬间,他很想告诉俞明隽——我是许旷。但是这句话说出来未免太骇人,不知道会引发多么可怕的风波。
于是许旷朝俞明隽笑笑:“许虹和我说,许旷出事后你一直有照顾她们母女,我想许旷知道的话会很开心。他虽然不在了,但有人愿意替他担这份力。”
俞明隽嗤笑一声:“你演了好多年戏,有没有觉得戏剧和生活差别很大?”
许旷不说话,听他继续说:“戏剧里感情被捕捉肯定然后放大,喜怒哀乐都显得很坚定甚至夸张。但是普通人的生活,没有那么多思考感情的空间和必要。所以,我不会去想‘如果许旷知道’这样的问题。”
许旷低低笑出来:“那你是觉得我很drama吗?天哪俞明隽,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本来是想配合医院的气氛,你这样让我好受打击。”
他笑得胸口发颤,然后抚着胸口苦笑道:“以后绝对不说这种蠢话了。”
俞明隽站直了身子朝他说道:“我倒不是在针对你,是有些事不足与外人道也。这么晚了,我待会儿送你吧。你先在外面等会儿。”
他提步走进病房,许旷却站在门外。他透过玻璃小窗朝里张望,陈素英被许虹扶起和俞明隽对话,三个人姿态熟稔。
许旷暗想,这一次重回生灵人间,既不能继续追求前世之求不得,也不能弥补前世之爱别离,那他这一遭的意义何在?
或许,他应该装作若无其事。
过了一会儿俞明隽率先走出了病房,许旷走上前问道:“老人家怎么样?”
俞明隽听到这话看了他一眼,然后点点头:“一些思想包袱而已。”许旷松了一口气,接着问道,“那要给她换病房吗?”
俞明隽把手c-h-a进裤袋,缓缓道:“对的,要换到单人病房,正好有个离休老干部空出的病房,吴钧都安排好了。”
许旷闻言走进病房,走到陈素英面前,竭力用平静的语调说道:“阿姨你当心身体啊,协和是最好的医院啦,你放心。”
陈素英笑笑:“谢谢你关心啊。”
许旷鼻子微酸,握了握她的手然后松开,朝母女俩打了打招呼转身出门。
他正对上站在门口的俞明隽,俞明隽突然开口道:“许旷……”
许旷猛地一震,随后听到俞明隽继续说道:“许旷的像我找人去装好摆好,你们放心。我们走了,待会儿有人帮你们搬病房。”
等走出医院,俞明隽的司机已经把车停到了门口。开的还是那辆已经好几年的宝马760li,开车的还是熟悉的仇师傅,许旷下意识拉开副驾车门,却猛然意识到不对,又退了一步打开后座车门坐了进去。
俞明隽已经坐到了车里,打开车载冰箱拿了一罐冰咖啡咕咚咕咚全部灌了进去。许旷心里有些不安,俞明隽的胃不太好,但在他心绪不宁急需清醒的时候就会灌自己冰咖啡,是有什么事情叫他这般反应?难道是伯母的病情不容乐观?他不由得严肃起来,结果这时俞明隽又拿出了一罐咖啡,被他下意识地制止了。
第十六章
许旷的手按在了俞明隽的手上,肌肤相贴的触感几乎是在一瞬间灼到他的心头。
他状似无意地抽走俞明隽手心里握着的冰咖啡,朝俞明隽晃了晃:“就剩这罐了,俞总客气客气。”
俞明隽侧过头看着他:“你不是从来不喝咖啡吗?”
许旷愣了愣,有些心虚地握着那罐冰咖啡笑道:“偶尔尝试下啊。”
他正想打开罐头,忽然心里一震,在太平洋咖啡厅里他明明点了咖啡俞明隽也没说话啊。他猛地望向俞明隽,却发现俞明隽已经在低头看手机了。许旷想了想,估计这也是俞明隽随口一说。于是他泰然地揭开罐头拉环替俞明隽消灭了这罐罪恶的冰咖啡。
俞明隽拨了会儿手机低头问道:“送你去哪里?”
许旷想起被自己撂下的严嘉,于是赶紧打电话给他问他有没有到家。
严嘉也是到家不久,困得直打哈欠,一边换衣服一边免提回道:“你还查寝啊?赶紧回来吧,叫得到车吗?”
许旷瞄了一眼俞明隽回道:“朋友送我。”
“哪个朋友啊,你刚才干嘛去了?”严嘉对着电话吼道。
许旷被他吼了吼不由得举高了手机说道:“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要有隐私,我估计到家得三点开外了,你自己早点睡吧,调好闹钟明天别起迟了。”
等挂了电话,许旷说道:“师傅,美树湾二期北门你认识吗?”
司机回道:“体育公园对面吗?”
许旷连忙点头:“对,就是那里,麻烦你啦!”
他喝完了咖啡把罐头放在搁架上,眼睛一瞟发现俞明隽端着平板在看一个3D的剖面模型。他下意识移开视线,却又在心里嘀咕,这些新科技为什么不能来得晚一些,搞得他好像兵马俑醒过来一样。
他正歪着头欣赏车窗外的魔都夜景,听俞明隽一边在平板上四处点点一边说道:“你和严嘉感情很好?”
许旷不知道俞明隽此刻哪来的闲工夫关心这个,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真诚地回应这个问题,于是点点头。
没想到俞明隽继续说道:“你离开上海好多年了,觉得这里变化大吗?”
许旷扭过头看着他,俞明隽也抬起头来与他对视,许旷望着俞明隽缓缓道:“物是人非。”
俞明隽微微摆摆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河流不在,人也不在了。”
许旷笑笑:“浮念只在刹那间,弹指之上又有罗预、须臾,什么都是相对的。”
车里很静,在许旷说完这句话后,俞明隽忽然笑了,这是许旷重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俞明隽对自己不带冷意讥诮地笑。
俞明隽笑的时候眼尾已有淡淡细纹,让许旷心酸不已,他见过23岁青春正好的俞明隽,也终于能再见到十多年后的俞明隽。俞明隽笑着说道:“尽是相对,其实刹那不对;亿劫相别,其实刹那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