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记忆衰退做借口,无论怎样询问都只有摇头一个动作。
这反而显得更加可疑,魏群安打算回国详查,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并且一直背负害她去世的骂名,但这么多年过去,抛却上述原因,之所以放不下更多因为他想知道自己的父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自己,身体里又是流淌着怎样的血液。
郑舒雨抚着他的脸轻声安慰,“他只是帮你打开阀门的人,而你血液的成分并不由他决定,你不应该被囚困,你要尝试着走出来,你有自己的生活。”
她的语气很慢,很温柔,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童。魏群安盯着地面,良久后他回抱她,他说:“请再给我一点时间,再等等……再等一等……”
郑舒雨不会忍心逼迫他,尽管决定与最初并不相同,她始终全心支持。
却在这时候出了乱子。一切都不顺利,护士过后没有再找到任何有用线索,紧接着,向来风评颇佳的分公司爆出丑闻,原因在于下层人员为了拼业绩而不顾吃相,通过贿赂学校相关负责人而成为智能教学设备供应商。
他们做得很不干净,参与者因为利益分配不均产生纠纷,但致命一击来自产品本身。正处于安城严厉打假期间,再经媒体一炒,直接被推到风口浪尖。
“你们都钻钱眼子了把不合格品往学校塞?!”
魏群安将手里的文件夹及报纸砸向大门,堪堪擦过销售部经理的左脸,对方战战兢兢地接受来自于上司的质问,全身都在发抖。但他自知罪有应得,他在等着裁决。
没有等到。魏群安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泄了气般坐回转椅,突然觉得没意思,他可以发火,别人也可以发火,区别在于职位高低。
魏阑山在竹轩和长孙对弈,旁边有小桥流水,往里走是藏书阁,环境很清幽。那时候他还不养鹦鹉,而是养金鱼,下棋间隙往旁边池塘撒几颗饲料,鱼儿兴高采烈游过来挤做一堆。魏群安看着,觉得它们没脸没皮。像自己。
魏群安有察言观色的本领,但他拉不下脸去溜须拍马,就算对方是他亲爹。老爷子渴了,茶就在手边风炉上煮着,他不自取。魏群安心里做了一番建设,还是没动。
这些小心思都被魏展看在眼里,他笑着给老爷子添了茶,稀松平常间便帮四叔解了围,但更多该他受着的,他就得受着,旁人斯谁也帮不了。
魏阑山慢条斯理抿口茶,“这条路你不适合,按你妻子说的,做个富贵闲人最好。”
他在偷换概念,这并非郑舒雨原意。
良久,魏群安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魏阑山落下一子,“机会,给过你的。”
耳边能听到涓涓流水的声音,偶尔三两声鸟鸣。
魏群安抿着唇,他觉得自己窝囊极了。
数子,魏阑山取胜,长孙笑着表示甘拜下风,他心中总结,非要说老爷子下棋特点如何,便只有一个“赢”字,该攻击攻击,该捞空捞空,算路精准。晚辈们,都还没长成对手。
魏阑山闲散舒适地靠在躺椅上,十指交叉放在身前,缓缓开口,“临市天青县有个矿区,上世纪八十年代修建,九七年停止使用,三年前其产权进行公开拍卖,永竞矿业有限公司中标,这个公司不归属魏氏,但它的最大股东是一个你喊表叔的远方亲戚,名张可卿。你去找他,他可以推荐你出任总经理,只要他点头了,董事会评定也就走走过程。之后,管理好了功劳该你的就是你的,管理得不好,我也不怪你,烂摊子帮你收拾干净,但你以后就规规矩矩搞学术研究,不当碰的,别碰。”
他说完,魏群安问:“为什么是这家公司?”
沉默片刻,视线低垂落在棋子上的老父亲开口,“魏氏在这一块还是空白,需要有人探路。”
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发配边疆,并且很狡猾地用别人家土地作为练武场,假使你在蛮荒之地挣扎出来了,那么欢迎回来,组织照旧重用你,倘若老死异地,你也怪不得谁,是命。
郑舒雨心存疑惑,“为什么那位表叔会接纳你?”
“我虽然不受待见,但宁娶富家奴不娶小家女,他早想攀上魏氏这条关系,苦于父亲一直看不上他,这下好了,两全其美。”魏群安笑得有些苦涩,郑舒雨抱了抱他。
走马上任,孩子们不必跟随,但他们并不同意,态度很执拗,父母不得不将他们转到天青县一中。
他们的新家位于小城中心,与表叔张可卿“三窟”中最不起眼的一窟大门相对,离矿区一小时车程。几乎没有宁静的生活作为过度,魏群安发现了问题。
第34章
天青县的这个矿区在拍卖后更名为永竞矿区,它为公司带来的收益高得令魏群安咋舌,并且他目前还只看到了明面上的账本。想起张可卿家客厅里的十二生肖摆件,当时对方笑说:“都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只图个好看。”纯金的,的确好看。
这年,由省里五十多个本科生成立的矿场实地调查队伍在耗时半年后完成了一篇论文,名为《煤矿工人心理安全感的影响因素及提升策略》,一经发表便受到各界高度赞扬,并且由本省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对报告做了批示。
如此一来,这个队伍可就有些不得了,调查规模加大,浩浩荡荡便来了永竞矿区。
一干人开始慌乱,张可卿亲自来找魏群安,他在办公室踱来踱去,命魏群安无论如何得让学生对公司的调查结果完美无瑕。
魏群安笑,“表叔您说过了,我们公司本就是完美无瑕的,担心什么呢?”
担心什么呢?担心永竞压榨矿工一事败露。魏群安第一次下矿区检查时中间一直有管理人员搅浑水,入眼部分都符合国家规定,但细节之处透露着真相。八小时三班倒确实辛苦,可更多人满身都是长期连轴转的痕迹。他私下里找过几位矿工问话,对方吞吞吐吐,最后还是说了,来这儿都是卖体力换钱,多做多挣。听着好像你情我愿,但归根结底肥水都用来浇铸张可卿的生肖像去了。
张可卿顿住脚步,他盯着魏群安的眼睛,身上散发出狼犬一般摄人的压迫感,却忽然就笑了,“可不就是完美的么,学生们也该这么说。”
在他离开后,魏群安脑袋搁在椅背上,双眼乏力地盯着天花板。他现在犹豫又矛盾,既想做出成绩又拗不过自己的良心。站在高处并不一定能使人看得更远,如果恰巧处于云层之中,这种尴尬的位置会模糊判断力。他给自己找借口,张可卿承诺避过这一关他们便下决心整改,后来回忆时,他认为自己患了失心疯,但其实这只是能被他自己看清的第一个错误决定,路早已走偏,而他后知后觉。
没有跟家里任何一个人提起,魏群安开始着手准备,利益与威胁并存的交谈方式让旷工们都保证会乖顺合作,而在此期间,魏群安发现自己傻得可怜。并非只有劳务压榨,安全问题已经到了随便一个外行人都能看出不过关的程度,甚至大多数工人都没有配备定位仪,巷道也给人一种随时就会坍塌的感觉,瓦斯浓度超标,而报警器居然是坏的。
他开始退怯,张可卿在电话那头笑,“贤侄,我们可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原来自己站在湿滑的独木桥上,已经走过三分之二。
请调查队伍吃饭,一人一套学生很难有能力承担的电子产品,当然有人不为所动,魏群安精分了,他庆幸不是每个人都丧失理智,但加大诱惑时,那样的人消失不见。
报告发表前调查组的领导人找到他,如果希望达到一种“严肃中透露出赞美,赞美时又不让人反感”的文风,那么永竞矿业这个获利者应该做出更多表示。对面的青年朝阳一般散发出蓬勃的生命力,他们还没有踏入职场,履历或许没那么光鲜,但干干净净。魏群安心想自己应该是笑着的。
这一仗结束,魏群安决定不再经历这种交易,他想叫停,却惊觉良机已过,甚至在收手时手掌被硬生生斩断。
永竞矿区870筠潭尾矿坝发生严重溃坝,导致事故的尾矿坝高约20米,库容约17万立方米,由其引发的泥石流宽约500米长约3公里,直接将下游两个村庄淹没,镇上一座办公楼被冲毁并且往前推行十多米,有关部门紧急投入一千多人进行搜救。
溃坝原因相关者心知肚明。永竞矿业有限公司将目光投注在长期停用的尾矿库上,既未进行工程勘察和坝体稳定性分析,也没有正规设计,未依法履行尾矿库建设项目审批手续,使用过程中擅自挖库排尾,并且将泥沙废水汇聚于此。溃坝是迟早的事。
天青县安监局局长刘亮德表示他多次下达整改令,但企业不听,并声称之所以没有向政府申请将坝炸掉是因为当时永竞公司的采矿许可证还没有到期。事实上半年前就已经到期,他年龄大,忘记了。
记者闻风而动,报导称117人死亡,2人失踪,34人受伤,可但凡到过现场的都清楚绝对不止这个数,被压缩了起码一半。错综复杂的利益链导致瞒报已成惯性。
尽管如此,数字已经足够引起重视。当看见父亲被拷上冰冷的手铐时,魏寻仿佛遭陨石击中,但这并非结束,多米诺骨牌还在继续倒塌。
请了战绩漂亮的律师团队,只要魏群安合作,刑期很可能短得就像是去进修了个有关集体生活相处之道的博士学位。但魏群安表露出供认不讳的态度,他说他有一份文件,里面详细记录了他先前查到的所有非法交易,覆盖面广,牵涉者重。这对其余人的量刑具有极高参考价值。
张可卿法力通天,谈话时在场就那么几个人,但他从律师外的其他途径得知了这份文件的存在,自己逃逸了,高价雇人掘地式搜寻。
郑舒雨并不知道这份文件究竟在谁手里,她变得慌乱,想抓住身边漂过的每一根稻草。她决定去求助军人出身的父亲,因为没有和对方中意的人结成连理而断绝关系,她不敢保证自己一个电话就能说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