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晟的变化太大了。
他黑了不少,也比以前更加高大,原本精瘦的身材在军旅生涯的打磨下化作健壮的肌肉,如今站在这里,便如同坚不可摧的壁垒;少年时期过于秀气的眉眼彻底长开,俊美之余还多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锋利,笑起来时眼角飞扬,仿佛出鞘的刀刃,危险异常。
李平朗的心跳得飞快,一半是惊吓,一半是欢喜。
于是他避开了对方侵略感十足的目光,垂下头,很艰难的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怎么突然……”
“我的兵役到期了,又不想继续待在部队里。”魏晟看着对方头顶的发旋,眼中有什么一闪而逝,“……刚好李叔叔过生日,我就赶着回来了一趟,顺便想……看一看你。”
最后几个字很轻,像是羽毛擦过皮肤,带来一阵轻微的痒。
不等李平朗做出回应,他突然就收起那迫人的气势,将收回的双手插进裤兜里,“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
“别不说话嘛,我难得回来一趟……还是说,你还在为“那件事”耿耿于怀?”魏晟无所谓的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知道的。”
听出他话中的意有所指,李平朗呼吸一窒,有些慌乱的想要解释:“……不是,我……”
“那就给我一个拥抱吧,表哥。”魏晟打断了他,自顾自张开手,“就像以前那样。”
他们曾经有过无数次的拥抱,可是那个暴雨倾盆的晚上,李平朗却连一个拥抱也吝啬给予……
他骂他是变态、是怪物,还说了很多难以入耳的脏话,他站在温暖干燥的房间里,却任凭曾经最疼爱的弟弟,被风雨拍打。
如今几年未见,他却早已成了被寂寞蛀空的树,用华美的外表掩饰内里的虚空;而当年那个,红着眼在暴风雨中说深爱他的少年,此时却已经能笑着待他,张开怀抱讨要一个单纯到不能再单纯的拥抱……
但是我给不了啊,李平朗茫然的想。
因为他早就……不那么单纯了。
魏晟等了许久不见回应,无奈的放下手,“好吧……”他耸了耸肩,“先去李叔叔那边,他也久等了。”
说罢便拽起像是没了魂儿的李平朗,长而有力的手指隔着西服扣住对方的手臂,像是在刻意避免皮肤上的接触。
李平朗被他拽得一个踉跄,磕磕绊绊的跟在后头,而魏晟似乎完全没有等他的意思,略有些绷紧的下颌线条明朗,带着一股严肃的冷硬。
李平朗悄悄看了好久,像是要习惯眼前这个跟印象中不太一样的表弟……一直到那人停下步伐,“到了。”
李延康坐在正当的沙发上,穿着精致裁剪的礼服,腰背挺得像棺材板。
他一眼看到了魏晟身后有几分失魂落魄的李平朗,几乎是立刻就皱起眉来,“站直了!整天驼着背像什么话!”
李平朗给他吼得一个激灵,缓缓往这幅皮囊里塞上一根脊椎骨,“哦。”
眼前的两个年轻人,一个身板笔挺意气风发,另一个没精打采不说,黑眼圈都快挂到嘴角了,高定西装都救不了从毛孔里散发出来的颓废感。李延康怎么看怎么生气,把皮制的沙发扶手拍得啪啪作响,恨铁不成钢。
而李大少就杵在那儿,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脸上大写着“心不在蔫”四个字,实际上一直在用眼尾的余光偷瞄一旁的魏晟……又害怕对上那人的目光,小心的十分专注,就连老爷子发火丢来的烟灰缸都没来的及躲,正正好砸在脑门上。
只听“砰”得一声巨响,李平朗眼前一黑,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旋转了起来,朝一旁歪倒下去,被魏晟一把接住。
李延康没想到他能走神到这个境界,僵硬了一下,冲着身后的保镖怒吼:“还不快给我找医生来!”
李平朗头晕目眩的靠在魏晟怀里,弓起的脊背抵着那人结实的胸膛,古龙水的味道蔓延过来,他皱了皱鼻子,努力掀开半耷拉着的眼皮,咕哝道:“……以后……别喷这个……”
魏晟眉心紧皱,眼睛里黑压压的一片,神色难辨。
“都头破血流了还想这个?”他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些不自然的嘶哑,李平朗听不太清,拽了拽对方衣领,“靠近……点……”
魏晟不再说话了,他伸手拽了几张纸巾,替对方将快淌到眼睛里的血液擦干净。
于是李平朗也跟着沉默。
他闭着眼睛,周遭的脚步声与说话声交杂在一处,像是午夜三点的迪厅,嘈杂的很……唯有那么一段特别突兀的,便是来自于魏晟的、有力的心跳声。
那一下下拍打在他后背的密集的鼓点,激烈的仿佛要随时破土而出……李平朗闭着眼睛在等,等那人主动来跟他说些什么……什么都好,只要能打破眼前的沉默。
可是回应他的,也只有那心跳声,直到魏晟将他抱到柔软的沙发上,皮革冰凉而柔软,全然比不上人的怀抱。
李平朗的手指动了动,到底还是没去抓对方从身下抽开的手臂。
就在大少爷包扎着受伤的脑袋时,李延康和魏晟在一边谈论着工作上的事,前者问后者有没有什么打算,魏晟说想早点工作,他说他吃了李家这么多年的饭,是时候报恩了。
李平朗想起家里头,魏晟从小拿到大的奖状……其实以那人当年的成绩,早早超过了一本线,他完全可以选择一所好的大学,而不是……一意孤行的去了军队。
一想到这里,李平朗无法避免的觉得愧疚,魏晟的回归让那些以往他想都不敢想的东西浮出水面,逼迫着他直面自己犯下的错误……
“工作的事情,让我来吧。”他小心翼翼的开口道:“我朋友里什么行业的都有,我回头把你的履历发给对方,肯定有愿意录取的……”
话未说完就被李延康吼住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尽是动一些歪脑筋,人家小魏有这个本事,根本不用靠你那狗屁人脉……”
李平朗闻言浑身一震,难得被骂的抬不起头来,还是魏晟打了圆场,“表哥也是好心,不怪他。”
继而又接着说道:“其实我自己已经有规划了,只是刚回A市,还没来得及报备一声……啊对了,还没来得及回家看看。”
魏晟问李平朗,“表哥,咱家还是原来的样子吗?”
“……是,赵姨打扫得很干净,你、你随时可以回来住……”
“这倒不用,工作的地方应该有宿舍吧?”魏晟笑了一下,又对着李延康道:“叔叔,我从基层开始历练一下,顺便我还打算考研,资料以及复习的差不多了……”
这点倒是出乎李延康的意料,“什么专业的?”
“金融,毕竟想要帮到家里的忙,如果过了的话,还想再试试博士。”
李延康听到这里,已经恨不得眼前这个才是亲儿子了,大力拍了拍魏晟的肩膀,“好好好,就冲你这份决心,李家会支持你走到最后。”
魏晟含蓄的道谢。
李平朗摸了摸额头的伤口,发现自己插不上话来,顿时觉得寂寞。
除此之外更多的则是尴尬……垫在身下的手指忍不住抠着沙发间的缝隙,他闭着眼,却依然阻止不了谈话声往耳朵里钻。
眼看就快到了宾客入场的时间,李延康先行告退,只留他们二人在房间稍作歇息,李平朗听着身边窸窣脚步声,睫毛颤抖几下,悄悄掀开一条缝隙。
魏晟背对着他,听到翻身的动静回过头。
“好点了吗?”
“……嗯。”李平朗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知算不算笑容的表情,撑着沙发扶手想要起身,被魏晟捏着肩膀按回沙发上。“别起这么急,会头晕。”
对方说这话时挨得有些近了,热热的呼吸拂在李平朗脸上,本能往后靠了靠。
魏晟没有急着起身,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人额头上的绷带,又顺势往下,在李平朗滚动的喉结处停留几秒,将衣领的领带勾了出来。
颈间传来的阻力叫人本能屏住呼吸,李平朗面色微红,鼻尖渗出一层薄薄的汗,还没来得及发散思维,就见魏晟笑了一下,替他将领带解下来。
“刚才沾到血了,待会出去给人看见,影响不好。”慢条斯理的说着,魏晟将自己脖子上那根解了下来,娴熟的替他绕上,三两下打了个完美的领结。“你先用我的吧。”
李平朗总觉得对方的眼神不太对,就连脖子上卡到咽喉处的领带,也像是一顶合适的项圈……但魏晟替他整理好衣服后就离开了,一秒钟都没有多留,又仿佛刚才只是大少爷自作多情的错觉。
李平朗坐在沙发上,思来想去搞得心跳都乱了,便干脆什么也不想。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顺利的近乎枯燥——生日宴上,李延康宣布了几个公益项目,又简单提了两句公司接下来的发展……但是关于亲人,却是半句也不曾提及。李平朗坐在台下,看着聚光灯下从容的父亲,他早已习惯了这个距离、这个角度,所以也不会像十几二十年前那样,像个吃不到糖的孩子,哭闹着贴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