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恳求着:“你别管我了,你比我还清楚,你让我待在这里吧,就让我在这里吧。”
两不像抬起湿漉漉的双眼,它的银白�c-h-a��发正一根根变短,一根根紧贴着它的头皮,它的脸上长出了一层短而密的绒毛,它看着狄秋,两枚竖瞳仁翕了翕,右眼下的胎记红红的。
狄秋站起来,颠了颠胳膊,笑着说:“大仙,您就别搞什么节食减肥了吧,也太轻了吧。”
两不像看着他,道:“你说你不知道你打开门,那扇门会把你带去什么地方,真的是这样的吗?你自己真的完全没办法控制吗?”
“还是冥冥之中它会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狄秋嘀咕道:“还是带你去看兽医吧,打打针,吃吃药就会好了,到了兽医那里千万别说话,会吓到人。”
一头说,他一头把两不像的尾巴藏到了夹克衫下面。
两不像说:“我会死,我不后悔,你也别难过,水会照样流,风会照样吹,没什么的。”
狄秋又竖起衣领去遮它的毛脖子,碍于夹克衫的长度,他始终没办法同时藏起它的尾巴和脖子,狄秋捡起了地上的一块破布,搭在了两不像的脖子上比划,笑呵呵地说:“这样就好了,就是不怎么时髦。”
两不像说:“狄秋……别怕……”
狄秋没响,用布料在两不像脖子上缠了两圈。
两不像突然浑身一阵哆嗦,狄秋将它抱得更紧了,那两不像还说:“人都会死,妖怪也会死,什么东西不会灭亡呢?你不是比谁都清楚吗?但是……”它停了下,深吸了口气,才有力气接着说下去,“但是能活下去的人,为什么不好好活呢?”
狄秋抱着它走了出去。
出了小区,狄秋拦了部的,坐上后排,要去山塘街。
那两不像这时说:“去重玄寺吧……人民路,东中市……东海岛……”它说:“那里有座庙。”
“是我的庙……”它望着南方,两只前爪环搂住狄秋的胳膊,阖上了眼睛。
狄秋忙和司机说:“师傅,去东海岛,人民路。”
司机回头看狄秋:“到底去哪里啊?”
狄秋不是很确定,收紧了怀抱,看着司机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东海岛……”
“东海岛是哪里啊??你说说清楚!”
狄秋拍了下司机的椅子,高声道:“人民路啊!你先往人民路开啊!”
“人民路那么长一条!”
“东中市那里!”狄秋拍着座位,嗓门大了,司机骂骂咧咧地转了个弯,狄秋又去拍他的椅背,催道:“师傅你能快点吗?路上都没什么车!”
司机的嗓门也大了:“没有车就不用遵守交通规则啊?”
过了个红绿灯,司机把车靠边停下,拿着个导航打字:“东……东海岛……啊是饭店啊小伙子?”
狄秋抓了张五十出来往前面一扔,下了车又拦了辆的车,直接让司机带他去了东中市。
到了东中市,下了车,狄秋急出了一身汗,满街乱窜,逮住人就问路。没人听说过什么东海岛,也没人知道附近有没有一座重玄寺,还有人反问他怎么不用手机查查。
狄秋一路从王天井巷绕到了砂皮巷,又从砂皮巷找去了祥符寺巷,兜兜转转,到了白塔西路上,他觉得怀里越来越轻,越来越没分量。他不敢看,也不敢问,大气都不敢喘,远远看到个杂货店,他进去和店家打听:“师傅,您听说过附近有坐庙吗?叫重玄寺的……”
看店的是个老阿爹,打着哈欠说:“重玄寺么没有听说过,就是以前有个什么能仁寺的,以前么,张士城当过……”
狄秋急道:“那在哪里??!”
老阿爹一看他,说:“小伙子啊,狗不能带进来的,你遛狗么怎么还抱着狗呢,到底是你遛狗还是狗遛你啊?”
狄秋把裤兜里的所有钱都抓了出来拍在桌上:“那个寺!那个寺在哪里!!”
老阿爹一搭嘴唇皮:“搬走了歪,火烧没了,搬去唯亭了。”
狄秋眨了眨眼睛,老阿爹看着他,问说:“啊是萨摩啊?这么小一只啊?才生出来哇?三个月啊有的?困着了啊?”
狄秋循着老阿爹的视线往自己怀里看。一只雪白的小兽静静地躺在他臂腕中。
狄秋没响,转身走出了杂货店。
他在店门口席地坐下,点了根烟,一手搂着那白狐狸,一手夹香烟。
那狐狸的头朝着南方。
据说,狐狸死时会向着自己出生的方向。
狄秋低下头,抱着自己的外套,抱着那狐狸。
他听到有个女人在他耳边说话,声音先是像白玉娇。女人说:“别哭啊。”
接着,又有些像别的,另外的某一个女人——温柔的,美丽的,他从没亲眼见过的一个女人。
妈妈。
她说:“别怕。”
别怕,狄秋,人间有树,有花,有草,有云,有太阳,有月亮,有蝴蝶,有蜂鸟,值得看一看,还有人,可以去爱一爱。
狄秋抬起头,瞪着黑夜,他擦了擦脸,可脸上还是湿湿的。
他想到了死。他一点都不怕。他平静地等待着。
在经历了一段很黑的时刻后,天渐渐有亮起来的趋势了。狄秋四下看了圈,杂货店早就关门了,路上所有看得到的门都是关起来的。路灯光埋伏在远处,高处。狄秋抱着那白狐狸站了起来,他朝着南面走了两步,见到第一扇门,伸手推开了。
刹那间,一切都亮了起来,他所能看到的高的,低的,远的,近的,全都笼罩在一片柔和的光芒里。狄秋看得很明白,他正站在一间房间里,面前有蒲团,有供桌,还有许多花里胡哨的挂画海报。
狄秋屈膝跪坐,将怀里的白狐狸放到了蒲团上。那�c-h-a��前头的供桌上只有一只大瓷碗,里面垒着许多红鸡蛋,各个都有拳头般大小,做出个塔形。
狄秋看笑了,在裤兜里掏了阵,挖出两个皱巴巴的纸人,他把这对纸人放到了供桌上。两个小人立时活了过来,叽叽喳喳地喊着“爸爸爱你”“妈妈爱你”地跳进了瓷碗里,手脚并用地往那鸡蛋山的山顶爬去。
供桌后面的墙上正中间的位置挂着幅月下仕女图,那圆月上沾了一点浓墨,好像人脸上一颗去不掉的痣,一点抹不去的痕迹。仕女图两边有一块龙纹的玉佩,一些纸折的纸鹤,五角星,还有张《钟无艳》的电影海报,许多kiss乐队的专辑封面图,四个脸孔死白,眼圈或乌黑或画着星形的男人摆着各种奇奇怪怪的姿势。
屋里没有灯,东西两边各开了扇窗,穿堂风一缕缕吹拂,室外的光一道道投进来。地上不见任何影子。
窗外也是黑夜,但是匍匐在那黑夜下面的却是一段金绸,光波涌动。狄秋仔细听了听,他听到些海浪声,他伸长脖子认真地看了会儿,那些浮动摇摆着的光芒原来源自一盏又一盏花灯,它们铺满了整片海域,温暖着他所看到的一梁一木。
忽然,一道银光闪过,一尾银狐落在了供桌上,那桌上的两个纸人已经爬到了鸡蛋山顶了,正手拉着手上窜下跳。银狐看看那对小人,一口吃了它们,舔了舔嘴巴,又去看狄秋,银色的眼睛一眯缝,狄秋一怵,笑了笑,那银狐跳下了供桌,走到那�c-h-a��前,翕翕嗅嗅,拱开了狄秋的夹克衫,叼起了白狐狸从西窗跃了出去,不见了。
风还在吹,那龙纹的玉佩叮叮的响,狄秋穿好了夹克,把两边的窗都关上了。屋里还是很亮,他转身看了看,他身后有一扇门。有些窄,有些矮,可能只能容一个人通过。
狄秋走过去,打开了门。
他来到了一方戏台上,台上没有乐班,台下没有观众,黑风阵阵,吹得他浑身发冷,他赶紧绕去另一头那出将的帘子前,钻了出去。
又一阵风,吹散开些烟波,狄秋费劲地从虎丘塔顶爬下来,踹开一扇门,他拍拍衣服裤子,理理头发,一抬眼看到一面等身镜里的一段人影,脸什么模样,看不清,看个头,身形,大概是他自己。但他能清楚地看到他左右两边的许多假人模特,这些假新娘穿着各色各式婚纱,白的红的,粉的蓝的,串珍珠的,镶亮片的,蕾丝做的,绸缎缝的,看得人眼花缭乱。狄秋在这些假新娘中穿梭,好不容易出了门,他一颤,抱着胳膊竖起了肩膀往前走。
他两边都是些披麻戴孝的人了,都低着头,他们身后是重重的雾。一条笔直的路从他脚下延伸到一座焚化炉前。焚化炉里映出火光,空气中弥漫着焦味。那些人全在哭,有的哭起来像蛇吐信,有的哭起来像老鼠叫,有的只是掉眼泪,脑袋上硬邦邦的头发跟着掉。有的会朝狄秋啐口水,吐痰,发出阵阵作呕声。
狄秋快步到了那焚化炉前,他打开了那滚烫的铁门,猫着身子挤了进去。
这回,他见到了地狱。
满地的白骨,满眼的血色,满耳都是凄厉的嘶鸣,这里已经不分天和地,不分光和暗了,这里也没有人了,到处都是鬼:害怕的鬼,作孽的鬼,拔舌的鬼,挥舞着鞭子的鬼,举着叉子把鬼往油锅里按的鬼,苦不堪言的鬼,洋洋得意的鬼。一只大鬼经过,他的身量像山那样高,他一弯腰,一张嘴,把受罚的鬼,施刑的鬼,通通吞进了肚子,他又一张嘴,还要再吞那油锅火海,那油锅火海里的鬼叫得更大声,开心得也更大声,只有狄秋慌了,那大鬼的舌头伸到了他的裤腿上了!狄秋拔腿就跑。不知怎么,他这一跑,好些个鬼跟在他身后跑了起来,可那大鬼却没追上来,狄秋身后一群小鬼,长牙舞爪,好不欢乐,狄秋抖索身子,加快了步伐,孰料一不小心和个老好婆撞了个满怀,那好婆一把手拽住了他,笑呵呵地要请他喝汤,狄秋吓坏了,推开了好婆,慌不择路,上了条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