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溜呢?你不喜欢那位狐仙?”
狄秋笑着耸肩摊手:“我恐高……”
涂成文笑出来,狄秋接着说:“我开了扇门,到了桃花坞。“
“你怎么知道你去了桃花坞?看到路牌了吗?”
“不是的,因为我遇到了唐伯虎。”
“你怎么确定是他?”
“他在画画,我偷看到了他,他……的印章,我后来还在文庙见到了我当时看到的,一张他掉在地上的画。”
“你买了吗?”
狄秋说:“那幅画被挂在了东海岛的一座狐仙庙里,涂医生你知道吗,原来东中市以前叫东海岛,以前是有座庙在那里的。”
涂成文说:“所以你去了很久很久之前的桃花坞?“他想到了什么,便问狄秋,“你刚才是不是说从虎丘塔上看苏州,觉得像画一样,然后你遇到了……”
涂成文没说下去了,他凝视着狄秋,眼神还是那么平和,镇定,�c-h-a��,充满包容。他不再言语,不响,他似乎在耐心地等待着什么。涂成文笑了笑。
狄秋哭了出来。
他的鼻子难以呼吸,他只好张着嘴喘气,掉眼泪,流鼻涕,狼狈地揩脸,揩眼睛。
他哭得停不下来。
第十二章
狄秋在广济住下了。病区没有其余空房了,他住进了洁洁先前住的那间702。七楼病房的花销比普通病房翻番,胜在清静,一天到晚都没什么声音。早上,天蒙蒙亮时,狄秋睡下了,天更亮一些,翻起白茫茫的光时,他醒了过来,灌嘴,揩面,抓头发,掏耳朵,翻翻床头柜上的病区手册,看看指甲,理理衣服,收作(收拾)停当,一个四十来岁,圆脸蛋,短头发的女护工就差不多要进来了。七楼的病房除了负责该楼层的护士和医生之外,每间房间都会配一名护工,病区手册上称这是院方特色的“点对点式”服务,旨在带给每一位积极创建精神文明和谐社会的贵宾“宾至如归”的享受。
女护工姓刘,狄秋那天在涂成文的办公室哭得稀里哗啦时,第一次见到的她。涂成文介绍说:“这是刘阿姨,你跟她去房间先休息吧。”
涂成文还说:“记得多喝水。”
刘阿姨自我介绍说:“你好,你好,叫我刘姆妈好了。”
刘姆妈伸出手,轻轻搭在了狄秋的肩膀上。
狄秋抓着衣服,哭得更厉害了。
不过那次大哭过之后他就再没掉过眼泪了,尽管他后来喝了很多水,但大约泪腺累坏了,罢工了,有时他会鼻子发酸,想哭,却哭不出来。他就笑一笑。
狄秋每每见到刘姆妈,鼻子都会酸,他揉揉鼻头,�c-h-a��姆妈笑一笑,响亮地打招呼:“刘阿姨,早啊!”
刘姆妈过来给他整理床铺,狄秋穿好拖鞋,站到一边。刘姆妈笑笑地问他:“早啊早啊,昨晚睡得啊好啊?”
狄秋说:“蛮好。”
刘姆妈说:“蛮好么蛮好。”
她把卧室的窗帘拉开了,阳光涌进来,刘姆妈的头发隐隐泛棕,她的手指粗短,发红,指甲平整,两手的拇指上都长了很多肉茬茬。她把床头柜上的病区手册放进抽屉里,把一本打开的旅游攻略合上,把一只手表压在攻略书的封面上。
她回头对狄秋笑。狄秋挠挠脸颊,也笑,走到门口去,靠在门边继续看她,不响。
刘姆妈拍床单,抖枕头,抚平了被褥上的褶皱,直起腰,呼出口气。她问狄秋:“早饭帮你拿过来了,今天吃粥哦,啊好?”
狄秋点点头,走到外面的小客厅,他边走边回头,刘姆妈没有跟出来,她去了浴室。
狄秋坐在客厅里能看到卧室的一张方桌边,桌上已经摆了个塑料托盘了,里头是一碗白粥,一碟咸菜毛豆,两颗荷包蛋,还有一杯豆浆,一根油条。
狄秋喝豆浆,啃油条,喝白粥,抬头看看卧室。
刘姆妈不一会儿就从卧室里出来了,她有很多事情要忙,抹桌子,擦窗户,清扫垃圾,偶尔和狄秋搭句话。
“怎么样啊?”她说。
狄秋总是点头,用笑回应。
刘姆妈说:“去食堂吃有的吃面条的,早上来碗汤面么肚子暖起来,人也舒服了,明天啊要陪你过去?”
狄秋总是摇头,埋低头,继续喝粥。
刘姆妈说:“那明天带点腐乳给你吃吃,换换口味,还是要皮蛋?”
狄秋不挑食,什么都说好,什么都说可以。
饭后,刘姆妈会给狄秋发药,她要狄秋伸出两只手来拿。狄秋伸出手,两截手腕露到外面。刘姆妈还让狄秋把脖子稍微抬起来些,狄秋就稍微抬起头,和着水吞下药。他能看到刘姆妈头顶上的一个发夹,镶水钻,椭圆形的。阳光一时刺眼,狄秋伸出手挡了下。
刘姆妈说:“张开嘴巴我看看呐。”
狄秋笑着张开了嘴巴。
刘姆妈拍拍他,乐呵呵地说:“蛮好,蛮好。”
刘姆妈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声音从来没大过,从来没说过不好。她的皮肤光亮,眼角的细纹堆在一起,仿佛一条条细细小小的鱼。
吃过早饭,服下药后,狄秋就困了。他又会睡一觉,这一觉睡得会比较久,醒来屋里就剩下他一个人,就到了午饭的时间了。
午饭他会一个人去食堂吃。
外头天光很亮,他找个靠窗的位置先坐一歇,屁股坐暖了,他去打饭。
午饭的选择太多了,粉面粥饭,各色热炒小菜,爆炒蒸煮,鸡鸭鱼肉,什么都有。狄秋慢慢地吃饭,有人过来和他拼桌,他会花很长的时间注视那个人。病区的病人多数都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他们看电视,玩手机,自言自语。偶尔有几个情绪激动的,跳起来要打狄秋,狄秋也不躲,无论是被揪起来,还是被分开、被按回椅子上,他都默默的。他看着别人,看着看他的每一个人,看着每一束阳光,看着推着小车拿着个小本子一路发药的护士。
“你的药。”护士拿起一个塑料小杯子抖一抖。狄秋接过了,吞下了,张开了嘴巴。
他发现他周围每个人都在张开嘴巴。
他们稍仰起脖子,目光向下,食堂一面雪白的墙壁上一下子多了许多长颈鹿似的影子,阳光倾斜,长颈鹿被压缩成了一只只青蛙。
狄秋笑出来。他伸手去摸那些影子,摸到墙壁,他笑得更开心了。
他从食堂离开时,一个守在门口的男护士会来检查他有没有带走用餐的叉子,勺子,一次性筷子。有的病人很讨厌这个流程,拒不配合,狄秋很大方,别人摸他口袋,他就让他们摸,一只手靠近他,他也愿意去靠近那只手。
据晏宁说,前阵子病区四楼有个病人,用一根一次性筷子自杀了。他先用筷子捅自己的眼窝,接着捅鼻子,后来就一直捅喉咙。这个病人总是说他身体里有虫子,虫子会从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里爬出来。它们全爬走,他就死了。
晏宁把洁洁留下的psp和狄秋那天给他的充电线拿来给他了。狄秋下午闲着时会打打游戏,也会看看书,他经常犯困,玩游戏也好,看书也好,都是断断续续的,但他闲着的时间很多,房间里的旅游攻略,也就这么一本接着一本看完了,什么成都,广州,耶路撒冷,巴黎,伦敦,芝加哥,不到半个月他已经环游了大半个地球。
晏宁上早晚两个班,换班的间隙或者下班之后正好就是下午狄秋睡醒的时候。他会给狄秋带香烟,带巧克力豆,还会带他去天台吃烟。
巧克力豆是稀有品,狄秋一天吃一粒。
香烟也是稀有品,狄秋一次能抽半包。
晏宁说:“我给你找个塑料密封袋子,你把烟和打火机放在里面,放到抽水马桶水箱里,刘阿姨就找不到了。”
狄秋嗤之以鼻:“刘阿姨来我房间又不是来找东西的。”
晏宁笑着看他:“对啊,对你进行点对点式服务啊。”
狄秋朝晏宁伸出两只手,看着自己的手腕,说:“刘阿姨每天早上都要检查我的手腕,脖子,但万一我自虐,割的是大腿呢?”
“那我等下去告诉她一声,你每天早上脱裤子给她检查。”晏宁叼着烟笑着说,“还是换我每天早上来给你检查身体啊?”
狄秋看他:“那你是不是就变成我的主治医生了?”
晏宁鼓起眼睛:“当然不是!”
狄秋笑出来,他趴在了栏杆上望下面,晏宁也跟着趴下,跟着看楼下。他和狄秋靠得很近。
他会亲狄秋的头发,有时会亲一亲他的脸。
狄秋趴得更低了。天太亮了,阳光十分灼眼,他几乎看不清楼下的景物。他问晏宁:“你看到什么?”
“人像蚂蚁一样。”
狄秋说:“从高往下看,有什么是不像蚂蚁的吗?”
“楼和树咯,人造的森林和自然的森林。”
狄秋笑了,摸着栏杆从晏宁身边走开。他绕着天台漫步,吃香烟,他问晏宁:“你为什么一个人住?”
晏宁转身看着他说:“我大学时候炒股票赚了钱,就从家里搬出来了。”
“你不喜欢和家人住在一起?”
“不啊,搬出来住才会更喜欢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