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秋打断了涂成文:“医生,你知道《富春山居图》吗?”
涂成文不响,似乎是在静待他说下去。狄秋遂道:“一个收藏家曾经拥有过它,这个收藏家太爱这幅画了,爱到什么地步呢?爱到他临终的时候他命令自己的儿子把这幅画烧了,他死也要跟着这幅画一起去死。这幅画就此烧成了两半,但是那条富春江,画里画的那条江,它还是在那里,画里的那些山也还是在那里,那些树或许变了样子,但是也还有树,还有船,山间小道上还是会有人。”
涂成文问了声:“你去富春江旅游过?是在浙江吧?一个人去的吗?”
狄秋看了他一眼,笑着说:“按照科学点的解释,您可以说我幻想我去过那里吧,是我起的幻觉,很厉害的,很多人要靠药物,花很多钱买药物来寻求这种幻觉,我都不用花钱。”
涂成文听着,狄秋继续道:“但是,幻觉是什么呢?”
涂成文很快答道:“并不存在在这个客观世界上的,却很生动的一种感觉,知觉。”
“那么客观世界又是什么呢?”
“就是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嘛,这个世界嘛。”
狄秋进一步说:“既然幻觉是不存在在这个客观世界上的一种感知,那拿我自己打个比方吧,我死了,不在了之后,我就成为了一种幻觉,对吧?”
涂成文笑笑:“大家说的鬼。”
狄秋跟着笑:“对对对,我就成了鬼。”
他道:“我会变成鬼,他会变成鬼,世界上的男女老少都会变成鬼,都会变成一种幻觉,他们不会永恒的存在着。但是因为我,”他指着自己,“目前,相对于您来说还客观存在着,所以代表我就不是幻觉了,对吗?”
“代表你现在不是我起的幻觉。”
“那是整个宇宙的幻觉吗?因为对宇宙来说,永恒和一瞬是一样的,我们的生和死,消失和存在也是一样的,我们是它的一场梦吗?”
涂成文清清嗓子,喝茶,说:“没有人能活得那么长,那么广,我们都是活在这个狭义的世界里,活在当下。”
“活在当下就意味着要分清虚幻和真实吗?”
涂成文说:“每天都有很多人失去至亲,失去好友,但是,不是所有人都沉溺在一种假象里。”
“但是,就是有人走不出来,就是有人跨不过去,人生来就只能快乐,只能开心吗?”狄秋自问自答,“人可以难过的吧?人有难过,郁闷,悲伤这些情绪,说明人是能难过的吧?不想笑的时候为什么要笑?想一个人……就因为见不到,就因为他已经死了,不在了,就不能去想了吗?”
涂成文的声音更轻柔了:“没有人这么说过,但是……”
狄秋一看涂成文,声音高了:“但是!”
他的声音又低了,有些颤抖:“我想要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狐仙,想要相信我不是被什么男人女人遗弃的孤儿,我想要相信我妈妈爱我,但是爱不到,想要相信白玉娇真的活过,不是我的什么自我投射,不是我的自我逃避,自我安慰。
“我们从戏台往下掉的时候,她把我抛到天上的时候,我真的很害怕,她背着我在水上飞驰的时候,我真的很激动,她带着我跑啊跑,跑啊跑,那么大一只狐狸,那么长,那么温暖的两条尾巴,它甩开了所有追兵,我感觉我们像是在一片原野上,我还感觉我们就是跑在时间的长河上,它好像永远都不会累,它浑身上下都是生命力。那天的月亮很圆,很大,那天我们在虎丘塔上,苏州很漂亮。她死的时候,我很难过。
“如果一切都是幻觉,是假象,都不是真的,我的这些快乐,这些悲伤,它们又算什么呢?
狄秋低下了头:“我想要相信图春,”他攥紧了拳头,“他不是我的幻觉,不是我什么青春期的性冲动而幻想出来的一个完美的人。他太完美了,长相,脾气,声音,他心跳的声音……他手心的温度,我想要相信我知道爱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涂成文还是无言,屋里只有狄秋的声音:“我想要相信世界上有龙。”
“它没有死,它只是沉睡。”
他看着涂成文,好一歇,他站起来,走了出去。
晚上苏苏他们来找狄秋搓麻将。新牌友混成了旧牌友,搓麻将之余大家还各自梢上了消遣时间的玩意儿。阿青带了叠彩纸,铺在客厅的沙发上,还把那一塑料袋的工具从浴室里拿了出来,他在彩纸上画几笔,苏苏喊他,他就过去摸牌,打牌。洗牌他是不参与的了,教授带了本书,也不参与洗牌了,苏苏和狄秋抓麻将,在空中交换的时候,他就看书,偶尔还会做做笔记。教授在看的是《厨房煲汤秘笈三十招》。
苏苏和狄秋搭话,她道:“你啊知道霸王龙前面的两只小手是用来干什么的?”苏苏夹紧了腋下,把手缩在身子两侧空刨着比划。
狄秋想了想,答不出来。苏苏回头一招呼:“阿青!到倷啧!”(到你了。)
阿青没理会,教授帮着摸了张牌,他一瞅阿青的牌,打了张北风。轮到狄秋摸牌了,苏苏拱拱他:“猜猜看呐。”
阿青轻飘飘说了句:“弗是打相打葛么?”(不是用来打架的吗?)
苏苏睁圆了眼睛:“尬短,打啥个相打架。”(那么短,打什么架啊?)
狄秋问:“那是用来干吗的?”
苏苏捂着嘴偷笑,就是不讲。狄秋笑了笑,看教授,教授看看自己的牌,又看看阿青的牌,摸进一张,帮阿青摊开了牌,说:“阿青自 摸啧,十五一家。”
苏苏还看着狄秋,笑着推倒牌,往阿青座位上放了一张十,一张五的扑克牌,接着环抱住了自己,眉开眼笑地说:“是用来抱嘞一道,帮家子破抓抓葛!”(是用来抱在一起时,给老婆抓痒痒的!)
她作势挠了自己后背两下。
“嗤,瞎七道八。”
“真葛呀!!中浪动物世界倷㬟看啊?”(真的呀!中午动物世界你没看啊?)
“啊是恐龙哀囊有劲?”(恐龙这么有意思啊?)
“才是讲呀,阿是作孽,哀囊有劲葛物事,说呒不才呒不啧。”(就是说呀,也是造孽,这么有意思的东西,说没有就没有了。)
“人阿快煞葛。”(人也很快的。)
“人是一点劲啊呒不,手生得格囊长,好伸得格囊长,想做啥才好做啥,有啥葛意思?”(人是一点意思都没有,手生得那么长,能伸得那么长,想做什么都能做,有什么意思呢?)
“蒙娜丽莎弗是画得蛮好看啊。”(蒙娜丽莎不是画得蛮好看么?)
“哦哟,算啧吧,人家外星人跑过来一看,啥�j-ian��城,金字塔,狮身人面,蒙娜丽莎,啥物事哦,算啥物事,揩忒揩忒,激光枪拿出来,哔哔哔,哔哔哔。”(哦哟,算了把,人家外星人跑过来一看,什么长城,金字塔,狮身人面,蒙娜丽莎,什么东西啊,算什么东西,擦掉擦掉,激光枪拿出来,哔哔哔,哔哔比。)
“囊么再过几万年,也有新葛蒙娜丽莎出来啧。”(然后再过几万年,又有新的蒙娜丽莎出来了。)
“外星人估计欢喜毕加索。”
“再过几万年啊?也是一批外星人过来,啥格男人,女人,狗嘞,猫嘞,算啥物事哦,激光枪拿出来,哔哔哔,哔哔哔。”
“外星人哀囊弗讲道理啊?”(外星人这么不讲道理啊?)
“格么讲道理点,来来来,哀个人倷帮我过来,我问倷,倷有点啥葛好,倷讲讲看。”(那讲道理点,来来来,这个人,你给我过来,我问你,你哪里好,你说说看。)
“格个人啰搭好我是弗晓得,倷葛苏州闲话是也开始洋泾浜啧。”(那个人哪里好我不知道,你的苏州话又开始洋泾浜了。)
“我问倷,倷欢喜男人还是女人?男人?揩忒!女人?阿揩忒!囊么急啥啧,兜兜转,徐徐转,想呲半日天,讲,我欢喜倷!!”(我问你,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男人?抹了!女人?也抹掉!真是急死了,想了半天,说,我喜欢你!)
“哀个人聪明葛。”
“哔哔哔!哈哈哈!”
“外星人弗好服侍。”(外星人不好伺候。)
“肯定是葛女外星人。”(肯定是个女外星人。)
“倷对女人有啥格意见啊?倷条龙昂画好了啊?”(你对女人有什么意见?你的龙画好了没有啊?)
没人响了。蓦地,狄秋噗一声笑了出来:“挠痒痒。”
他瞥了眼苏苏,苏苏也笑了,声音不大,动作幅度很大,花枝乱颤的。狄秋笑着摸牌,一张北风,他摊开牌:“胡了,门清自 摸!”
他又想到了什么,喃喃着:“哔哔哔……”
苏苏大笑了出来。
天亮透时,牌局早散了,狄秋坐在沙发上看一本南非旅游攻略,刘姆妈进来了。她把餐盘在桌上放下,给了狄秋两片药,狄秋把药全放在右手手心里,往嘴里一拍,张开嘴巴,伸出舌头,摊开手掌,掏掏口袋。刘姆妈微笑着点了点头,往卧室去了。
狄秋拿了杯豆浆,一口气全喝了。他躺倒在沙发上,一手放在脑后枕着,他望着天花板,过了许久,刘姆妈从卧室出来了,她到处看了看,拿起茶几上的空杯子,换了客厅的垃圾袋便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