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老师不响了,狄秋抿起嘴唇,笑了笑:“七条,祝老师要是做条子估计没得做了。”
祝老师问他:“格么过点日脚放假啊准备去啰搭白相白相架?”他拍了下手掌,说,“倷要用弗着等放假,天天有空,天天好登嘞外头白相葛,啊要带爸爸姆妈嘞啥葛出去兜兜呐?”(那么,过阵子放假有没有准备去哪里玩玩啊?)(你也用不着等放假,天天有空,天天能在外面玩的,要不要带爸爸妈妈什么的出去转转啊?)
狄秋问:“不是春节才过完吗?又有什么假期了啊?”
安妈妈笑笑:“祝老师么坐嘞办公室里春节一放完么才开始往清明,五一,端午倒数啧。”
祝老师喝茶,摸牌:“七筒。”
安妈妈碰牌了,摸到个花,花牌摸起来还是花牌,她把花牌齐齐靠边放好。祝老师瞅着,道:“清明么是快啧歪。”
他看狄秋:“唔笃年纪轻格么才喜欢出国吧?”(你们年轻人都喜欢出国吧?)
狄秋说:”出国要护照吧?我没有护照。”
正说到这里,桐桐进来了,一进来就说:“什么护照不护照的啊!你们在讲什么啊!”
她看到空位就去坐下了,今天她穿了条粉裙子,粉大衣,头发剪短了,显得脸更小,眼睛更大了。她眨巴着眼睛看狄秋:“你要出国去哪里玩啊?清明的时候啊?还是五一?”
安妈妈和狄秋比个眼色:“桐桐帮祝老师估计用葛是一本台历。”
狄秋哈哈笑,桐桐瘪起了嘴巴:“你们打麻将添我,说笑话么不添我了!”
祝老师道:“倷帮倪迟到迟到么塞算啧,今朝帮小狄搓麻将也迟到,是要弗添倷啧!”(你和我们打麻将迟到就算了,今天和小狄打也迟到,是要不和你一起玩了!)
桐桐忙伸出双手摆在桌中间的灯光下说:“就是为了见小狄才迟到的!我新做的指甲!”
“刚巧还来讲倷做节壳子认得葛小姊妹嘞。”祝老师道。
桐桐拉了拉狄秋的手,说:“啊好看??”
安妈妈说:“五筒。”
狄秋点点头:“好看的,一套粉,可以直接去演粉红女郎了。”
桐桐拍他,问他:“你啊是要去哪里旅游啊?”
祝老师道:“桐桐去过葛地方多,好问问唔倷意见葛。”
安妈妈说:“国内走走其实啊蛮好,过年葛辰光我帮一帮小姊妹到福建去兹几日天,蛮好白相葛。”
桐桐说:“新疆蒙古都蛮好的。”
狄秋道:“内蒙古蛮好的。”
“你去过?”
狄秋点了点头,桐桐有些兴奋:“还是第一次听你讲这些事情歪!”
祝老师亦附和:“小狄是蛮少讲起自家葛事体葛。”(小狄是很少讲自己的事情的。)
狄秋笑了笑:“我也没什么好讲的。”
“你去了内蒙哪里玩啊?”桐桐问。
狄秋说:“高中的时候跟朋友一起去的,他隔壁邻居的妈妈是内蒙人,亲戚都在那里,招待了我们,去了蛮多地方的,半个暑假都在那里吧。”
“有当地人招待是蛮好的,蒙古话叽里咕噜的我是听不懂,不过住住帐篷,骑骑马蛮好玩的,想起来还蛮想再去去的。”桐桐说。
狄秋说:“晚上看星星很好看。”
他还说:“能看到银河。”
他不响了。
他想起他和图春坐在帐篷外面看星星,图春问他打算报什么大学,读什么专业。他说,苏州蛮好的。图春说他可能会去南京,他马上就说,南京也不错。他还说:“那我去南京,当个天文学家吧。”
图春马上说:“你要文科转理科啊??我们现在能转吗?怎么转啊?”
他的样子有些着急,看得狄秋想笑。
狄秋笑了出来,说:“自 摸,胡了。”
他看祝老师,道:“祝老师,礼金等下副牌吧。”
桐桐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狄秋把牌推进桌子下面,自动麻将桌开始洗牌。他点了根烟。
这晚麻将打到两点,桐桐送安妈妈和图春,安妈妈还是在中街路下了车,桐桐问狄秋:“还是马大箓巷啊?”
狄秋指着路边一家快捷酒店,说:“就这里吧。”
桐桐一看,调侃道:“你不会家里也被人放火烧了吧!”
狄秋苦笑,桐桐吐了吐舌头,不响了。
她把车转进了酒店,停在了门口,点了根烟。狄秋看看她,桐桐�j-ian��烟,说:“洁洁其实是被人领养的,后来领养的家庭又生了个孩子。”
狄秋往酒店里张了眼,前台正趴在桌上玩手机,没精打采的。他解开了安全带,说:“世上多的是身世悲惨,但活得好好的人。”
桐桐看他,笑着说:“你这个人看上去么什么都好,对什么都笑笑的,其实心肠很硬的,心里早就有自己的主意的。”
狄秋下了车,和她挥了挥手,桐桐挥动香烟,开走了。
狄秋进了酒店,要了个单人间,进了房间,洗了个热水澡就睡下了。
他做梦了,不停做,好像要把十年里没有做过的梦一口气做完。
他梦到苏州。梦到虎丘塔的边上多了一座大山,梦到一口大钟在运河里飘浮,梦到拙政园的荷塘里开满了荷花,一对鸳鸯躲在荷叶下戏水,他还梦到满地的桂花,熏得他不停打喷嚏,满世界的竹子,风一吹,绿光闪烁,娑娑作响。他伸手拨开它们,他在走一条下坡路,图春就在路的尽头等他。
图春推着一辆自行车,他也推着一辆,他骑上去,趟着车经过图春。风好急,他笑着回头看,图春跟上来了。
他们在路上骑车,穿过一条条弄堂,在大马路上骑,在羊肠小径上骑,有时颠簸,有时平坦,有时两边都是办假证,修电线,收旧货的广告,有时被呼啸而过的汽车鸣笛警告。
狄秋不管,他骑蛇形,他张开双手,晃晃悠悠地经过一片巨大的树荫,他仰起头看,是什么树呢?
忍冬吗?
忍过了冬天,春天就会到了吗?
他回头张望,图春还在,离他不远也不近,轮廓清晰,五官模糊。
狄秋更不管了,不管要去哪里,不管这里是哪里,苏州也好,别的什么城市也好,城市的马路有什么不同呢?江南的粉墙黛瓦又有什么差别呢?新起的高楼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他就在路上骑着,转弯,上桥,下坡,
黑夜和白天也没什么不同,变化得还很快,日月流转,一会儿空气就暖了,花都开了。
先是迎春花,接着是桃花,樱花,无香的海棠,香得醉人的丁香,大朵大朵的泡桐,同色系的紫藤。天空浪漫得一塌糊涂。
夏天雨水很多,蝉叫得厉害,树绿得也厉害,他和图春淋着雨,边骑车边吃冷饮。他吃赤豆棒冰,图春吃绿豆棒冰,一口咬下去,嗑到硬邦邦的豆子,牙齿酸透了。他笑出来,咬着棒冰,单脱手骑车。
他骑进了秋天。
秋天,枫叶红了,银杏黄了。
他捡起一根长长的竹竿去敲结在枝头的银杏果,银杏掉在地上了,绿果肉摔开来了,露出了里头的白果,有的白果的果壳壳也摔裂了,露出绿色的果肉。
银杏臭烘烘的。
狄秋笑着举高了竹竿,还举高了录音笔。
他敲打树叶,莎啦啦,莎啦啦。
“图春,你听,银杏掉下来的声音。”
一朵雪花从空中掉落。
冬天了。他甩开了自行车,扑倒在了雪地上。这次只有他和图春了,图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他后面,他等他,又等不及,他捧起一抔雪去给图春看。
图春就在他面前,轮廓还是很清楚,五官还是很模糊。
但是他知道,他在这里。
他就在这里。
他吹了口气,一朵雪白的花在他手心里绽开了,漫天下洁白的花雨,又是一个春天了。
狄秋撒开了那些花,握住车龙头,又跨了上去。
他看了十次春花开又落,夏雨来又走,秋叶落又生,冬雪茫茫,又清清。
狄秋醒了过来,他揉着眼睛,白天了,空气潮湿,好像才下过雨,市一中的招牌上蒙着一层水雾。
狄秋一看手表,刚刚好,七点整。
狄秋原地弹了起来,不巧撞到了个男学生,他忙一把抓住那个男孩子,盯着他大叫了起来:“对不起!我刚才是不是撞到你了??!!对不起!!”
他给男孩子看手表,近乎咆哮:“我的十二点!过去了!”
他的一天。
他的十年。
在不知不觉间过去了。
男孩子挣开了,怪异地打量他一眼就钻进了学校。
狄秋在原地转了一大圈,看见附近一个煎饼果子摊就跑了过去,他挤过去买煎饼果子,火急火燎地等着,轮到他了,他忙不迭喊出来:“老板!加两个蛋!谢谢!还要一包豆浆!谢谢老板!!谢谢!”
老板笑着招呼:“小伙子这么一早就这么有活力啊!”
狄秋笑得喘不过气,搓着手吸鼻子,煎饼果子做好,他咬了一口,烫得倒抽气,紧接着又是一口,他捂着嘴一头嚼一头�c-h-a��了街上,风风火火跑到了义昌福,一口气买了十个包子。他过了马路,又去便利店买了包烟,站在路边一口煎饼果子,一口包子,咸的吃,甜的也吃,吃得两腮鼓鼓囊囊的,他还想点香烟,一双眼睛,两只手都忙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