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儿拼命地摇头,他惶惑到极致的眼神粘黏在柳侠的脸上:“不,小叔,咱走,我不在这儿,我不做化疗,我不想死在医院,我不想那样死。”
柳侠重新蹲下给猫儿穿鞋,他知道治疗很重要,但他觉得猫儿现在的状况比疾病本身还严重,还让他心疼,猫儿现在只是每天三顿吃点口服药,他决定至少今天晚上,先让猫儿离开这里,去个暂时能让他安心的地方。
猫儿来的时候穿的是平时穿的短羽绒服,柳侠的军大衣还在,他把猫儿裹得严严实实,带着他来到护士站。
值班医生比柳侠想象的开通,他对柳侠说:“治疗还没正式开始,你们晚上回去住也行,记得早上按时吃药,明天结果一出来就要开始正式的治疗,他是林主任收治进来的,林主任应该会亲自给他制定治疗方案,你们别来晚就行。”
柳侠诚恳地感谢了医生,带着猫儿走了出来。
午夜的京都,到处是霓虹闪烁,但再灿烂的灯光也改变不了大自然亘古不变的四季轮回,京都冬季的午夜街头依然是一片萧杀。
柳侠揽着猫儿站在路边,等待路过的出租车。
猫儿抬头看,柳侠一星期没洗澡,又在寒风中坐了三天,脸色憔悴,头发黏腻凌乱,可猫儿觉得小叔还是和从前的任何时候一样,让他怎么看都看不够。
一个小时后,他们回到了曾广同的家里。
除了曾怀珏和胖虫儿曾鉴柳,所有人都起来了,柳魁和柳凌什么都没问,先把猫儿和柳侠包在了温暖的被窝儿里。
柳侠一句话说清楚了他们回来的原因:“张志远没有了,我们今儿晚上不想在那个病房睡。”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柳魁在被子下握住了柳侠的手,柳凌却只是把一杯热水放在了猫儿的手里。
他们不想表现出太过明显的担忧和关切,那会给猫儿带来他和张志远是同样命运的暗示。
曾广同不动声?c-h-a??抓住了想开口安慰猫儿的曾怀琛,笑呵呵地说:“回来好,医院那地方,没病的人也能给住出病来,如果咱能和大夫商量一下,以后小猫儿每天只去检查、输液,完了就回家就好了,我上次去法国的时候顺路去看一个朋友,他正好生病,如果是在国内,他那种情况肯定是每天住院输液,什么都不让干,唯恐使着累着加重了病情,可他每天就去医院三四个小时,做完治疗就回家,还自己修剪草坪,接送孩子,跟正常人生活差不多,他说是医生鼓励他这么做的。”
柳侠马上问:“那,曾大伯,你能不能跟林教授说一下,让猫儿以后也那样,每天输完?c-h-a??回来,猫儿不喜欢住医院。”
不等曾广同答话,猫儿就说:“我不住院,也不去输液,我不做化疗,我不想像张志远那样死。”
离开刚刚给他带来巨大刺激的医院让猫儿平静了一点,但张志远那种恐怖的死亡方式却深深地烙在了猫儿的记忆中,他现在恐惧抗拒的不光是死亡,还有死亡的方式。
柳魁、柳凌、曾广同几个人交换了一个不知所措的眼神,他们本能地觉得,猫儿这句看起来好像只是因为受到意外刺激?c-h-a??之下说出来的话,以后想要改变恐怕很难。
以后长远的治疗当然重要,但眼下更重要,柳侠现在就想让猫儿先平静下来,让他能睡会儿,猫儿现在惊恐的样子让他心疼得要死,同时他还怕猫儿如果长时间休息不好会加重病情,所以他揽着猫儿的肩膀说:“你不想去咱就不去乖,现在咱已经回家了,你安心睡吧,化疗的事,等明天结果出来咱见了林教授再说,小叔觉得,你的病,除了化疗,肯定还有其他方法。”
他让其他人也都去休息,有多少事都等到明天再说。
猫儿来的这几天一直都很蔫,大家都知道他需要足够的睡眠,所以就没坚持留下,杨冬燕说:“柳魁哥,小凌,让小侠和猫儿睡这屋吧,你们俩去睡我们那边的南屋,床平时就铺着呢。”
柳魁重重地按了一下柳侠的手,揉了揉猫儿的头,柳凌俯身抱了一下猫儿,两个人和曾广同他们一起离开了。
柳侠看着门被关上,扭头看猫儿,猫儿也正扭头看着他,猫儿乌黑的眼睛里除了惶恐,更多的是留恋。
柳侠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转身对着猫儿:“乖猫,我知道你现在睡不着,那咱俩说说话吧孩儿。”
猫儿点着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小叔,我不想死,我不想离开你,我不想让你把我忘了,我也不想把你忘了……我一想到你会把我忘了,我一想到我再也看不见你,就觉得比死还难受。”
柳侠给猫儿擦着泪,自己的眼泪却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不会孩儿,你不会死,你是猫,猫有九条命,乖猫你有九条命咋会死咧?你还得陪着小叔活到一百多咧。”
猫儿呜呜地哭出了声:“我知道你是哄我咧小叔,我知道我是白血病,白血病治不好……小叔,我不是怕死,我就是怕以后再也看不见你了……”
柳侠擦干了自己的泪,把猫儿搂过来轻轻拍着他的背:“乖,别怕,你不会看不见小叔,等明儿化验结果出来,咱就好好开始治病,治好了咱就啥都不说了,你跟小叔还会这样一辈子守着可高兴哩过日子,如果治不好,乖,小叔跟你一起去,你记得奶奶以前说过哩吧?人死了,其实就是去阴间了,阴间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人搁那儿除了白天不能出来,不能见太阳,跟咱这儿差不多,咱俩一起去那个世界,小叔还跟现在这样…… ”
“不叫,不叫小叔死,不叫你去阴间,小叔……我不叫你死……”猫儿紧紧地搂着柳侠的脖子,大哭了起来。
柳侠轻轻拍着猫儿:“不是死,是去另外一个世界孩儿,跟你一起,小叔说过,不管到啥时候,只要你不想离开小叔,小叔就永远不会离开你,乖,其实小叔比你还害怕,害怕你会离开……”
猫儿只是哭:“不,不叫你死,不叫你死……”
院子里,柳魁揽着柳凌的肩,把他往屋子里推:“外边老冷,走孩儿,咱先回屋里,咱慢慢商量。”
柳侠像抱着小时候的猫儿一样,轻轻摇晃着:“好,小叔不死乖,乖,今儿林大夫跟我说,他觉得你不一定是白血病,即便是,应该也是最轻那种,我前几天搁那儿排队挂号哩时候,听我前边那个人说,他来这里挂林大夫哩号,是听他们那里一个得白血病哩人说林大夫医术好,那个人八八年时候得的白血病,现在还活哩好好哩。
乖猫,小叔觉得你也会好。”
猫儿猛地抬起头,激动却又怀疑:“真哩?那个人真哩是白血病,这么多年了还活哩好好哩?他不会是哄人哩吧?”
柳侠说:“肯定不是,他们是陕西哩,他亲自见过那个人,要不这么远,他为啥非要来找林大夫看?”
猫儿一直看着柳侠的眼睛,希望能分辨出小叔是不是为了安慰他编的瞎话。
柳侠静静地和猫儿对视。
好长时间,猫儿才垂下眼帘,搂着柳侠的脖子,把身体蜷缩在他的怀里,柳侠把他顺好,小心地照顾着穿刺的地方,搂着他躺好。
猫儿久久不说话,呼吸平稳沉静,柳侠以为他睡着了,伸手想把灯关上,猫儿却忽然抬起头,轻轻地喊了一声:“小叔。”
柳侠低头,正对着猫儿乌黑的眼睛。
“小叔。”猫儿的手轻轻抚在柳侠的脸颊上,眼神清澈宁静:“小叔,要是,要是我死了,你别死。”
柳侠的手也轻轻抚摸着猫儿的脸颊:“不管你搁哪儿,小叔都陪着你。”
猫儿说:“不是,小叔,我要是能治好,能活着,我就守着你,要是我治不好,死了,就去阴间等你。
奶奶说,阴间有阎王爷,有牛头马面黑白无常,还有可多难缠哩小鬼。搁这儿,”猫儿扫视了屋子一下,“就是现在咱这个世界,你比我早生了十年,比我大,所以你从小护着我,不叫别人欺负我,给我买最好哩衣裳,给我吃最好哩饭,给我住最好最美哩房。
要是我先死,那搁阴间,我就比你大,我提前搁那儿把那些会欺负人哩孬孙鬼们都制伏了,再跟你搁这儿样,挣可多钱,盖好房子,等着你,等你老了,也去了那儿,谁都不敢欺负你,你到那儿就有好地方住,中不中?”
柳侠咧嘴笑,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小叔可想说中孩儿,可是,小叔现在只要想想,以后要是再也看不见你,小叔也是觉得比死还难受,要是活着比死还难受,你想让小叔就那样活可多年吗孩儿?”
猫儿用手指把柳侠的泪一点点擦?c-h-a??,然后把脸使劲贴在了柳侠的颈窝里,不说话。
柳侠轻轻揉着他的头发:“所以孩儿,咱努力治病,中不中?咱心里再害怕,也得挺着,能多活一天咱也努力,中不中乖?”
猫儿点点头:“嗯。”
柳侠说:“要是你能治好,以后,你待见?c-h-a??就干啥,不待见哩小叔啥时候都不会再逼着你干,你不待见上学,那以后咱就不上学,你不待见独个儿搁家,以后小叔有外业哩时候你就跟小叔一起去工地。”
猫儿说:“我没不待见上学,我是不待见离开你,一去上学,恁长一天都看不见你。”
柳侠笑:“小叔就是这个意思啊,你不待见离开小叔,那上班你也跟着小叔,一直跟小叔搁一起。”
猫儿抬头看了柳侠一眼,重新又窝在他颈窝,不说话。
柳侠说:“乖,你是不是不相信小叔说哩话?想着如果你好了,小叔还会逼着你去上学?”
猫儿轻轻摇摇头:“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