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儿回头看柳侠,柳侠冲他一笑。
猫儿也咧嘴笑了一下,回头伸长了脖子看岳祁写方子。
老人忽然站了起来。
柳凌、柳侠和猫儿也同时站起来,都想去搀扶他,但老人只是抬眼淡淡地看了一眼,三个人就都没再动。
老人走到炉子跟前,在铜盆里洗了洗手,拿起灶台上的包子,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
岳祁写着字说:“爷爷,心儿里烤透了吗您就吃?”
祁清源拿着包子往回走:“透了,可热乎儿呢,皮儿薄馅儿大,都是粉条,好吃。”
柳侠和柳凌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
连续几天诚心的拜见被无视,连许应山那样自认为在京都还算有点人脉基本到哪里都能玩得转的人都被一口拒绝,柳侠的想象中,祁清源肯定是一个因为素有盛名,多年来大部分时间都是为权贵人物看病,所以对普通身份的病人非常冷淡傲慢、平日里拒人千里的人,可刚刚他来到这里,见到祁清源,老先生给他的第一感觉就是个平平常常的老头,现在,拿着烤包子吃的祁清源更进一步地佐证着他们的感觉。
岳祁写好了方子,双手递到祁清源面前,祁清源拿起个?j-ian??带上,接过方子看,末了,把方子递给了已经站在他跟前的柳凌手里。
岳祁说:“去济世堂或兴国寺东边的岳文成诊所取药都可以,记着,只能去这两个地方。”
柳凌和柳侠连连点头:“好。”
济世堂名满京都,是个人都知道;兴国寺就在附近,柳侠每天打车过来都能隔着车窗看到寺里的那座塔,那是附近最高的建筑。
祁清源对岳祁说:“这孩子阴阳失衡,得补补,可他年纪小,得温和着些,虫草吧,去拿三天的来。”
岳祁应者,起身出去了。
祁清源问柳凌和柳侠:“你们都会做饭是吧?”
两个人同时点点头,猫儿说:“我也会。”
祁清源个子只比猫儿高一点,听见他这么说,歪着头看了看他:“大人的事让大人操心,小孩子家能吃会玩就好。”
然后他又对着柳凌和柳侠说:“回去后买只草龟,甲鱼也行,如果一时都买不着,排骨、鸡鸭也可以,每次炖个小一斤,给孩子吃,一次少吃点,一天吃完,待会儿拿来的药,快炖好的时候放进去,再炖个十来分钟就行,最后把炖的汤连着药一起吃完喝完。”
柳侠连连点头:“知道了。”
岳祁很快就回来了,递给柳侠三个黄油纸的小包:“爷爷已经告诉你怎么用了吧?一天一包。”
柳侠接过来,金贵地放进自己的包里:“祁先生,多少钱?”
岳祁看看柳凌:“钱你哥哥已经放在这里了,用完了我会告诉你们,你们再续。”
柳侠看柳凌,柳凌笑:“我没钱,是你打算让曾大伯给先生送礼的钱,我拿了一部分过来。”
柳侠给猫儿穿衣服,准备告辞。
祁清源说:“这孩子现在气血两虚,禁不得风寒,穿厚些原本是该的,可也不能捂得盖得太过,人要是成天价不接着点阴阳地气,好人也会出毛病的。”
柳侠停住了手,站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该把大衣给猫儿套上。
岳祁说:“穿上吧,今儿这天太冷,风也大。爷爷的意思是,不能因为身上有了病就想的太多,这也不敢那也不敢的,过犹不及,只要注意点不要过于劳力劳心就好,平常的日子还和以前一样,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不要老把病放在心上。”
柳侠明白了祁清源的意思。
三个人道了谢准备往外走,柳侠试了几试,还是问了出来:“先生,您看我们柳岸的病……”
祁清源掰下一块被烤成金黄色的包子皮,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都没往嘴里放,似乎舍不得吃:“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慢慢来吧。”
站在寒风凛冽的胡同里,三个人看着33号重新关上的大门,柳侠觉得跟做梦一样。
猫儿看看大门,再看看柳侠的脸,抱紧了他的胳膊。
柳凌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揉了把猫儿的脑袋,带头往将军路的方向走。
他自己来过两次,看着几个一看穿着打扮就身份贵重的人,把挂着特殊牌号的车停在将军路边,过来?c-h-a??33号的门,从容地进去,而他的尝试只是一条窄窄的门缝,然后还很快就被重新关上。
出门在外十多年,虽然部队环境相对单纯,但也不是真空,而且和曾经的那个人在一起,柳凌对特权的力量清清楚楚。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被忘记,总有人在不远处若有似无地看着他,如果他提出点什么要求,很容易就会被满足。
当然,这绝对不是出于什么善良的意愿,而是有人要让他知道,他和家人舍弃了尊严甚至拼了命都触摸不到的,他们只需一句话或一个电话就能解决,这件事如此,其他事也同样,他和他的家人好比是苍茫人世间的一点尘埃,命运的起飞或倾落,只在他们的手腕翻覆之间。
柳凌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这些人从来不看历史书的吗?不需要回顾千年,刚刚擦身而过的三十年就足够了,特权之所以特别,就是因为它不能常有,不能长久,古往今来,有几个人能够享受到永恒的特权?
幸好,他在看到小侠焦虑到不知所措而只能求助于神明的时候心疼到无以复加一时?c-h-a??写了那封信。
他不必以羞辱换取猫儿生存的机会,不必……再多亏欠那个人。
三个人慢慢顺着胡同往将军路的方向走,柳侠今天终于有心情看一下老杨树胡同了。
胡同很长,不是笔直的,路好像也不是统一修的,各家各户门前都不一样,有些是青石板铺的,也有些是青砖,因为年代久远,很多石板和青砖都碎裂了,中间不遵循任何规律地向北稍稍偏折了两次,祁清源家往西大约五十米的地方,胡同正中间还有一棵很粗的国槐,往东则有一棵老榆树,也是长在路中间,远处好像还有几棵不当不正长在胡同里的,隔得远看不清是什么树,但至少都不像杨树。
胡同两旁的小院不全是标准的四合院,有很多院子临街的不是倒座房,而是已经破落的门楼,当然,破落的不止是门楼,这里几乎所有的房子都是这种感觉,褪色的蓝瓦房上干枯的野草,大门上油漆剥落后裸露出的腐朽木头,多年风吹雨淋消减得坑坑洼洼的石头或青砖台阶,所有的细节无不在告诉过路的人,这是一个没落的地方。
虽然,也许它从来就没有辉煌过。
很多家的大门外都随意堆砌或搭建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纸箱之类的回收品,破烂成几根棍子搭着块破布的沙发,还有……鸡窝。
证明对这一带的传言非虚,这里确实是京都最下层的地方。
可柳侠心里却很喜欢这样的地方。
因为和这种破落户的外观截然相反,胡同里骑着自行车穿行的人和从白墙蓝瓦的小院里偶尔伸展出的一点青翠绿色,让这个地方即便是在这样天寒地冻的季节,也有一股压抑不住的生机。
到了兴国寺正门,他们一眼就看到了岳文成中医诊所。
诊所宽敞明亮,像个小型医院,东头一大间是中药房,柳侠把药方交给柜台里的一个中年女子,正好有一个中年男人过来,女子对他说:“小祁写的,爸爸的病人。”
男人拿起药方认真地看了一遍,抬头看着他们三个,伸出手对猫儿说:“过来,我看看。”
猫儿不明所以地把自己的右手放在柜台上,男人的三根手指搭在了他的手腕上,然后看着柳凌和柳侠:“昨晚上那封信谁写的?”
柳侠愕然。
他和猫儿一到就直接被带到祁清源和岳祁跟前,还没有机会和柳凌单独说话,他打算回家后问柳凌的。
柳凌说:“是我,抱歉,打扰到先生一家了。”
男子温和地打量了柳凌一遍,笑着说:“没关系,文采斐然,字也写得好。”他又转向柳侠:“每天下午在我家大门口等的是你吧?”
柳侠点头:“是,您是……”
男子依然带着淡淡的笑看了看他,却没回答他的话,而是换了猫儿的另一只手:“虚劳之症,得慢慢来。”说话那平淡的口吻,和祁清源一模一样。
从岳文成的诊所出来,他们让出租车司机当向导,跑了两家自由市场,终于找到了个卖龟的,那人卖的还是野生龟,柳侠把一大一小两个都给买了。
这样,他们回到曾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他们刚从出租车上下来,柳魁就打开了大门,他身边还跟着个小尾巴胖虫儿。
猫儿跑过去,柳魁把他包脸的围巾拉开一点,着急地问:“孩儿,见着祁老先生了?”
“嗯,他给我看的,他说我这是虚劳,说慢慢看,我觉得他说话那样,我肯定会好。”猫儿看起来非常兴奋。
柳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就好了,俺孩儿真哩是命里有贵人,看着到绝处了,总还有路走。”
胖虫儿敏锐地感觉到了大人们愉快的情绪,在院子里大呼小叫人来疯,跳到海棠树下的雪堆里弄了一鞋子的雪,被柳魁捞出来后,又非要去够房檐下的冰凌挂子。
厢房相对低一点,柳魁抱着他来到柳侠他们住的房间前,把他举起来,他高兴得哇哇大叫,居然直接拿嘴去啃着冰凌挂子吃。
胖虫儿可不比柳雲柳雷那几个小家伙,吃块石头能拉出块碑,他是一直被家人娇惯着的,身子骨又弱,一天到晚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还出毛病呢,柳魁哪敢让他吃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