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凡尘+番外 作者:一叶苇(一)【完结】(6)

2019-07-02  作者|标签:一叶苇 强强 边缘恋歌 布衣生活

  柳长青年当学徒时,人聪明又踏实勤快,几年下来,被师傅逼着练得一手好隶书和行书,不光会刻石碑、刻章,也读了不少书,他后来阴差阳错参加解放军,又到朝鲜战场走了一遭,因为有文化沾了不少光,他的一手好字更是让人喜欢,现在公社大院最显眼的地方的大红标语“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毛主席万岁”和望宁学校门口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锻炼身体保卫祖国”,都是他去公社开会时,被管宣传的干事缠着帮忙写的。

  家里的孩子都从会捏着毛笔开始,就被他命令每天写毛笔字,临的帖子都是他小时候从开城回来过年时,老板不许他丢了写字的工夫,给他回家时临摹用的帖子,《西岳华山庙碑》,《曹全碑》,《熹平石经》,荐季直表》、《宣示表》、《快雪时晴帖》、《黄庭经》、《佛教遗经》、《曹娥碑》……等等,这些是每个孩子从五岁起便要开始临摹的;十岁后开始临摹王羲之行书《千字文》、《大唐三藏圣》、《兰亭序》等,每天三张报纸正反两面都得写满。

  柳长青每次去公社开会都要搜集报纸,反正那时候会多,报纸这东西就一天寿命,过期就没人稀罕了,因为报纸上经常有伟大领袖和其他英雄人物的照片,不敢乱放也不敢卖,怕被有心人抓了把柄,可存放也是问题,到处都是老鼠,如果被啃的不是地方,有可能会招来灾祸,所以,公社各个办公室的人都非常乐意把这些祖宗一样难伺候的报纸送给柳长青。

  柳长青不害怕惹麻烦,柳家岭这个地方,除了刚解放时的工作组来过几次,那么多年就来了一次红卫兵小将,平时你请也没有人愿意来,村子里的人吃不饱穿不暖,没人管报纸上那些人是谁,更没人会跑几十里山路去揭发柳长青让孩子用报纸写字,他们做的最多的是来借几张回去糊窗户或擦屁股。

  柳长青拿回家的报纸可以说每一张都物尽其用,超额完成了他们所承载的伟大使命,每张报纸都被用过很多遍,硬的变形才会扔掉。

  柳长青还会向公社的那些人捎带着要些墨汁和毛笔,那时候这了两样东西是最不缺的,写大字报、决心书、标语都得用,反正是公家出钱,柳长青帮他们解决了算是一个不能说的麻烦,他们也乐得送他个人情。

  柳长青回到家就把那些墨汁稀释了,让孩子们练习时用,平时用稀释的刚刚能看出一点黑色痕迹的水,一个星期一次的考试,用真正的墨汁,写不好的挨揍。

  柳长青家的孩子在学校的大字课本上全都被老师圈了红圈,可在家每个人都因为写字挨过揍,不过时间一长,乐趣就来了,兄弟几个经常自己比赛,看谁写的更好,久而久之,柳家所有的孩子全都写得一手好字。

  只不过,这年头真没什么用。

  曾广同曾经说,柳长青生错了地方,要不肯定是个人才。

  不过柳长青自己从不这么想,人在哪儿说哪儿,有时间想那些有的没的,还不如去套只兔子给孩子们吃。

  后来曾广同给柳长青的孙子起名“葳”“蕤”,植物茂盛繁荣,希望柳长青一家如山野树木,生生不息,子孙繁盛。

  红薯香甜的味道出来了,孙嫦娥把火炭扒开,把几个烤的软乎乎的红薯扒拉到一个搪瓷盆里,柳葳伸手就想抓,秀梅在那边吓得直叫:“不敢抓,爪子给你烧掉哩。”

  她这一叫,吃着奶睡的柳蕤也醒了,闹着要下去找奶奶,柳侠把他抱下炕,自己去拿了一个卖相好的红薯在两只手来回颠换着不让烧手。

  柳海和柳钰也过来了,一家人一人拿一个热红薯吃,柳侠偷偷儿捏了一点红薯心里最软的部分往猫儿嘴边凑,秀梅抓着他的后领子给拉起来:“妈,你看幺儿这傻孩儿,他偷偷给猫儿喂红薯哩。”

  孙嫦娥过来伸手给了柳侠后脑勺一巴掌:“你个二百五,你想噎死孩儿啊。”

  柳侠把那点红薯抹自己嘴里,不服的拧着脖子:“可软了,猫儿肯定会吃。”

  孙嫦娥伸出巴掌准备再给他一下,却听到外面咕咚一声好像有人摔倒的声音,屋子里一下没了声音,然后除了三个最小的,都站起来往外跑。

  柳福来一身的泥,浑身脱力地坐在灶台边,带来一个惊天的噩耗:翟玉兰没了。

  柳钰瘫坐在地上,满脸泪,大张着嘴,却哭不出声。

  秀梅哭着捶着他的后背:“小钰,孩儿,你哭出来,哭出来呀孩儿……呜……妈,这是咋啦?这可咋弄啊……婶儿啊……”

  孙嫦娥满脸泪,傻了一样搂着大哭的柳葳、柳蕤。

  柳海、柳侠哭着蹲在柳钰身边:“四哥,四哥,你咋了……”

  雪太厚,在上窑那个大坡拐弯的地方,翟玉兰打滑摔倒,她和柳凌拉的架子车一下留不住,也跟着冲了下去,把柳凌也带的摔了出去。

  刚刚被柳茂替换下来准备先走一步去公社找吉普车的柳长青匆忙间只来得及拽住了柳凌的脚腕子,滑到半山坡他一只手拼命抓住了棵野枣树,两人才没有像翟玉兰那样掉下三十多米深的山沟。

  现在,徐小红在县医院抢救,医生说没有把握救活;

  柳长青左手手心整个脱掉一层皮,圪针扎进去十几根,头上受伤,但没啥大问题;

  柳凌头上逢了三针,身上的磕磕碰碰不少,不过没生命危险。

  可是,翟玉兰被从她后面掉下去的架子车直接砸下了山坡,颈骨折断,抢救了一天一夜,今儿清早人已经没了。

  三天后,三太爷把自己的棺材让了出来。

  孙嫦娥和过来帮忙的柳家几个爷们儿一起,在柳长春家院子里垒了三个灶台,准备起火办丧事。

  柳福来带了两个人去望宁供销社买白布和其他办丧事该用的东西,带着给柳川寄信,其实他们身上没几块钱,买不了几米布,去三个人是为了路上有个照应,怕再出什么事。

  柳侠坐在被窝儿里,旁边是猫儿和柳葳、柳蕤。

  两个孩子仿佛也明白家里遭遇了天大的不幸,难得的安安静静,柳葳乖乖的看连环画,柳蕤啃了会儿自己的大拇指就睡着了。

  孙嫦娥领着一个人老人进来,关上门。

  “六叔,我知道有些话说出来怪没脸哩,不过我是真没法了,六叔,家里哩钱前儿黑全都让长青带着了,今儿去撕孝布衫、买纸扎哩钱都是借哩。

  福来说,抢救玉兰花了不少,小红又输了可多血,钱肯定不够……,我知道俺太爷年纪大了,您手里得留着点底儿,六叔,我是真不知道去哪儿找钱了呀……”

  孙嫦娥说着就哭出了声,她从来都没过过多宽裕的日子,可也从来没想这两天这样无助,柳长青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她结婚后只需要管好家和孩子,钱的事从来没有为难过。

  六叔叹了口气,从怀里抖抖索索拿出一个黑蓝的小布包,一层一层解开:“长青家哩,不是六叔不帮你,你也知道,您太爷那个病,一年到头不能断药,他今儿还想过来看看您呢,我不让。

  他那个嘿喽病,我是一直操心给他养着哩,家里那只羊,生下十来天我就不让吃奶了,我现在还天天伺候着那个母羊,就为了每天让他喝一碗羊奶,羊奶性热,养他那个病,要不是羊奶养着,他又该嘿喽哩天天夜里睡不成了,连气都喘不上来。”

  孙嫦娥擦着泪连连点头:“我知道,六叔,我知道你作难啦。”

  六叔把一把钱递给她:“你点点,我记得是十五块。”

  “哎,够了,六叔,这就够了。”

  六叔看到了坐在炕上的柳侠和他边上的那个小包袱,走过去探身拉开被子:“这就是柳茂哩孩儿?咋恁瘦哩?”

  孙嫦娥解释:“柳茂媳妇反应大,到生之前都吃不了多少东西,她人本来也就瘦,五嫂子早先看见她哩时候就说,恁瘦,骨盆窄,怕生哩时候不容易,到底给说中了,唉,只盼着小红能熬过来,要不,孩儿可咋弄啊!”

  孙嫦娥的期盼,或者说柳长青、柳长春两家人的期盼,落了空,徐小红生完孩子的第五天凌晨,永远的走了。

  猫儿没有像其他小孩儿那样做满月,没有人想起来他满月了。

  柳茂从徐小红下葬后就一直躺在两人的窑洞里,几天不吃不喝,柳魁和从部队匆忙赶回来的柳川一直陪在他家,柳茂没有出过家门,也没有看一眼自己的儿子。

  柳长春人一下子像老了二十年,几天时间头发就快白完了,二十多天,他没有说过一句话。

  柳钰哭哑了嗓子,大晚上的跑到他妈坟上趴着,柳魁柳川柳海几个人找了大半夜,弄回家的时候人都冻得不会说话了。

  柳长春的大女儿柳云芝在娘家住了一星期,她婆家是离县城不远的另一个公社的,离柳家岭有五十多里,儿子不满一岁,还没有断奶 ,不能多留。

  二

  女儿柳玉芝怀着五个月的身孕,和丈夫一直留在娘家,每天和大娘孙嫦娥一起给几个男人做饭,一提起她妈就哭的止不住,孙嫦娥和秀梅每天陪着她流泪。

  猫儿满月的第二天,孙嫦娥早上起来给柳侠煮了两个鸡蛋让他揣着去学。

  柳侠不知道咋回事:给二婶儿和二嫂办完丧事后,家里挂在窑洞前的几十个腊兔子和往年一样神秘消失,家里的鸡蛋也没有再让吃过,山里冬天本来就没有什么蔬菜,,每天的饭,都是就着一点点腌萝卜干,突然看见两个鸡蛋,柳侠有点反应不过来。

  “你今儿过生儿,十一岁了,快点长大吧。”孙嫦娥摸着小儿子的头,眼睛里满是无奈凄惶,天天见面的妯娌突然就没有了,漂亮贤惠的侄媳妇也走了,她忽然就觉得人活着咋就这么没意思呢。

  柳侠接过热乎乎的鸡蛋,塞进棉袄兜里,看了看睡在被窝儿里的猫儿,又掏出一个:“妈,把鸡蛋黄研碎搅到米油里喂猫儿,肯定不会噎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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