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有两个枕头,下面都压着崭新的红包袋。周兰知道宋丰丰要来过年,特意给他也准备了一个。宋丰丰每个月给的伙食费她根本用不完,全放进红包里,又还给了宋丰丰。
喻冬掂了掂那纸包,心里隐隐觉得不妙:“这什么?”
“宝典!”宋丰丰披着被子,露出个脑袋盯紧了喻冬,“你拆啊。”
喻冬穿着柔软的衬衣与长裤,盘腿坐在床上,开始拆纸包。他头发擦得半干,脑后的发丝还带着水气,贴在了脖子上。因为肤色白皙,显得头发更黑了。宋丰丰发现喻冬身上哪儿都很白,脖子也好,手臂也好,连露在袜子和裤管之间的那截脚踝也是白净的。
纸包里装着几本厚重的书,两册试卷集,都用纸带捆着。纸袋上是一行烫金大字:从好到更好——中考最后100天冲刺金卷。
喻冬扔了这些考试资料,学着张敬的劲头去掐宋丰丰:“你就送我这个!”
宋丰丰还盯着他脖子,没提防,一下被他压到了被子上:“靠!你不喜欢吗!张敬这个是说他最喜欢的!”
“你信他?重新送!”喻冬笑着说,“我不满意,你以后一天送一个,送到我明年生日为止。”
他额前头发甩动,有细小水珠落下,滴进宋丰丰眼里。宋丰丰下意识眨了眨眼。
“你头发还s-hi着。”他抬手摸了把喻冬的头发,“起来起来别掐了,我帮你吹干。”
第14章
喻冬的头发软,沾了水之后,摸起来又s-hi又滑,很凉。
宋丰丰吹了一会儿,问他:“要不你剪个我这样的平头?很方便,根本不用吹,擦两把就干了。”
喻冬嗯嗯两声,像是没仔细听他在说什么。宋丰丰低头一看,喻冬正在翻看那套100天冲刺金卷,并且久久地盯着一道函数题,非常专注。
张敬之所以说“最喜欢”这套资料,自然是有原因的。宋丰丰很高兴自己送的礼物能给喻冬带来实质的帮助:“是不是很好?”
“还行吧。”喻冬把资料放好,又冲他露出凶相,“不对,我不喜欢,你重新送一份。”
宋丰丰:“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将喻冬头发充分吹干之后,他便催促喻冬上床睡觉。两人同盖一条被子,被面中央压紧在床上,以免冷空气顺着被子的缝隙钻了进去。宋丰丰认为喻冬睡相不好,于是坚持自己睡外侧,两人聊天的时候他便能看到喻冬被灯光照亮的半张脸。
年三十的这一个晚上,许多人家里都是不关灯的。开着一盏两盏小的灯,让整个房子都充满光明,似乎这样就可以驱除邪魅,干净祥和地迎接新年的第一天。
喻冬只开了书桌上的台灯,亮度有限,幸好不至于太刺眼。
他是独生子女,为了让他独立,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给了他独自支配的房间。喻冬想了又想,发现这是他上小学以来第一次和别人一起睡一张床。
“……市三中不用住宿吧?”他问。
“住宿要申请的,我们这个地理位置肯定不可能批准住宿。”宋丰丰说,“你不喜欢住校?”
“没住过。”喻冬心想,那太好了。他对住校生活的所有想象都来自于影视剧,冰凉的床板,必须要与别人共享的卫生间和开放式浴室,门无法关上,随时有宿舍管理员拿着电筒突然推门而进。他是不适应这种环境的。
正想象着高中的生活,身边的宋丰丰忽然慢慢靠近:“喻冬。”
他口吻非常神秘,喻冬也莫名紧张起来:“什么?”
“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宋丰丰咧嘴一笑,满脸八卦表情。
喻冬认真想了想,回答:“没有。现在学习比较重要。我说认真的,班上还有十来个人我从来没讲过话,也根本喊不出名字。”
宋丰丰显然非常失望:“可你常常收到女孩子的礼物。”
“我没怎么吃啊。”喻冬振振有词,“大部分都给你和张敬了。”
“以前呢?”宋丰丰坚持不懈,“你以前不可能没有,就连我这样的,六年级就谈过恋爱了。”
喻冬:“……六年级?怎么谈的?”
“往事不必再提。”宋丰丰立刻岔开话题,“你到底有没有啊?”
喻冬告诉宋丰丰,他确实没有。事实上,在母亲患病离世之后,喻冬曾经休学过一年。那是他非常艰辛的一年,吃了许多药,还在白墙白床的疗养院里住了大半年。
宋丰丰一下就愣了:“为什么?”
“我不会说话了。”
他先是发现父亲把陌生的女人和男孩带回了家中,并让他称呼那年长自己几岁的孩子为“哥哥”。之后喻冬开始不出现在喻乔山面前,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跟人有任何交流。喻乔山过了几天才渐渐觉得不对劲,费劲巴拉地把喻冬从房间中拉出来,接着才发现,喻冬讲不出话了。
心因x_ing失语并不是特别难以治愈的病症。喻冬在疗养院里一直呆到可以正常发声才回家。
但家已经变样了,熟悉的装饰没了踪影,母亲的书柜被撤走放在杂物房,书房甚至放了一架钢琴,墙上挂着喻乔山和另一对母子的照片。
后来他就因为跟喻唯英争执,而被喻乔山甩了一巴掌。再后来,他心平气和,用超出同龄人的冷静与镇定,慢慢跟喻乔山沟通,终于获得了来到这里的许可。
“我休学后再没去过学校。以前的同学朋友有没有找过我,我也不知道。我们学校是国际学校,能进去读书的不是富二代就是权二代,我可能已经成为他们的一个笑话。”喻冬在被子里蜷起腿,翻了个身,和宋丰丰面对面。他察觉宋丰丰也曲着腿,两人膝盖碰到了一起。那感觉很奇特,是在温暖被窝里的陌生体温。
“所以你这个问题我没考虑过。”他说。
宋丰丰:“我帮你打那个谁……喻唯英。见一次打一次,真的。”
喻冬笑了:“打他有什么用啊?他又不是最重要的。”
宋丰丰犯愁了:“那我揍你老豆?我可以啊,但你不要生气。”
“不用揍。”喻冬神情平静,宋丰丰甚至以为他此时开解的不是自己而是他宋丰丰,“痛一阵没意义的,我要他痛更久。”
说这话的喻冬瞧起来非常陌生,他声音很轻,但很稳。声线如同自行车在雨地里留下的车辙,很快消失了。但宋丰丰却意识到,他的朋友已经向他吐露了某种不可对外人语的重大秘密。
为了让自己的表现与这秘密相符,宋丰丰也将声音压低:“我永远都会帮你。”
喻冬笑了一笑,不知是信或不信。他的笑脸被灯光照亮,连同眉毛与睫毛,甚至是脸上细小的汗毛。宋丰丰忽然惊了一下似的,转开了眼睛:“对了,明天我也要跟你们去拜神。”
周兰对佛祖的信仰,每逢春节都是最强的。
前往乌头山佛寺的路上满是人和车,交警挥动指挥木奉,满头大汗地指挥交通。这是一个暖洋洋的大年初一。
喻冬记得自己小时候是来过这里的。因为太小了,手脚都短,但又特别想自己走,于是连爬带滚地擦干净了从入口到佛寺的188级石阶。
周兰给两个孩子祈求神佛保佑,宋丰丰则请了三个护身符,一个给周兰,一个给喻冬,一个留给宋英雄。
捐完香火钱,和尚认得周兰,请她留下来吃斋饭。周兰知道宋丰丰打算带喻冬去街上玩儿,便让他俩注意安全,记得回家吃晚饭。
宋丰丰十分惊奇:“周妈,佛寺里也可以摸纸牌吗?”
周兰和几个熟识的老太坐在浓密的榕树底下,铺开几张报纸,放上吃的喝的,以及一副长而窄的纸牌。纸牌背面是蓝色的,正面则画着喻冬看不懂的图案。
“我们都捐了香火,佛祖哪里还敢怪!”有老太哈哈笑着,“黑丰,你玩不玩?你小时候很厉害的。”
喻冬第一次听到宋丰丰的这个外号,忍不住笑出声。宋丰丰脸上看不出羞赧,耳后却都红了:“乜嘢黑丰?我现在不黑了。”
他推着喻冬往另一头走。
“这里有棵神树,专门许愿的。”宋丰丰把他拉到佛寺后院,这里也是人山人海,一棵百岁的小叶榕就在院中,粗细不等的气根长长地垂下地面,红的嫩叶像花一样,掺杂在绿油油的枝叶里,鲜艳得很打眼。树上挂满了祈愿的木牌,人们还在不断地网上扔。木牌系着红绸带,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准确无比地搭在了树上。
树下的人纷纷鼓掌,为自己不认识的陌生人。
“很难扔的,你写一个,我帮你扔上去。”宋丰丰将喻冬带到一旁的木台边上,有几个和尚正在那里登记,身后竖着一块木板:开光许愿牌200元一个。
那“200元”的数字显然是新贴的,仔细打量,能看到底下黑乎乎的数字“50”。
“太贵了吧!”喻冬被佛祖吓了一大跳,“都是骗人的。”
宋丰丰见他不愿意,于是自己掏了200块,买了块牌子,让和尚帮忙写上喻冬的名字。
那和尚是宋丰丰远房亲戚,悄声说一般只能写两个愿望,但他能给宋丰丰写四个。
“学业有成,天天开心。”宋丰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