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他俩倒是知道的,高一的校运会上,那根从双节棍协会会长手中脱出的铁木奉,如果不是吴曈及时扑身抓住,只怕就要在副校长脑袋上砸个坑了。
“接下来不是国庆么,他们被批准参加三中的国庆晚会了,想做些准备,衣服鞋子什么的尽量统一,但是没有经费。”
张敬听懂了,他之前在生物协会里潜伏的时候也常常听到他们讨论这样的事情:“要去拉广告。”
“但是协会的人全都很宅,整个暑假一共拉了两百块,还不够做衣服的。”宋丰丰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那两百块就是大只佬n_ai茶店老板友情赞助的,但再多也不可能了。”
双节棍协会是高一才刚刚新成立的学生社团。会长的初衷跟关初阳是一模一样的:想加入类似的协会,但发现三中没有,于是干脆自己搞了一个。
由于是新社团,没有任何基础,也没有任何名气——除了校运会上的意外——拉广告非常难。加上获准参加国庆晚会的学生社团不止一个,摇滚协会、声乐团、太极协会、记者团和漫画社全都在积极地拉广告,基本上和三中的学生社团有过合作的,都已经被抢走了。
“然后吴曈推荐了我,说我是兴安街地头蛇,认识的人多。”宋丰丰看着他俩,“我就……我就答应了。”
喻冬:“……”
张敬:“……”
宋丰丰垂头丧气:“急公好义嘛,见义勇为嘛。”
但他忙活了一周,终于发现拉广告这个活儿一点都不好做。兴安街上的店铺对学生的广告完全不感兴趣,他们本来也不是只冲着学生做生意的。
喻冬和张敬脑子里都窜出了同一个想法,两人又互相看了几眼,渐渐眯缝起眼睛。
宋丰丰看他们表情,知道他俩的想法跟自己是一样的。
“我的下一个目标是龙哥。”宋丰丰说。
“别打网吧的招牌。”张敬说,“我上次听你们说,龙哥不是最大的电脑配件商吗?我们这里最大的。这个就很有搞头嘛。”
宋丰丰的眼神落在喻冬脸上。
“喻冬陪我去?”
喻冬瞥他一眼:“为什么?”
宋丰丰:“我不敢。我紧张。”
喻冬不为所动:“我又不是双节棍协会的。”
宋丰丰转而看向张敬。
张敬:“我又不急公好义,见义勇为。”
他乐颠颠地跟喻冬击了一掌。
宋丰丰艰难地把杯底硕大的淀粉珍珠吸上来,慢吞吞地嚼。
找龙哥做生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宋丰丰之前去网吧玩的时候,看到过其他高中或者职校的人到龙行网吧拜访龙哥,想要拉赞助。
那时候宋丰丰还是个初中生,而且尚未闯入龙哥打魔兽赌钱的神秘世界,有时候还会好奇地听龙哥跟这些人谈话。
龙哥一般都在柜台里坐着,显然不愿意多跟他们谈,大大咧咧讲几句之后,一句“没兴趣”就打发了。
他确实是没兴趣的。
自己已经是最大的配件商,龙行网吧就在辉煌街对面,地理位置好得不得了,周围遍布各个初中高中或者职业学校,每天到网吧玩的人从不断绝,他还有什么打广告的必要?
宋丰丰越想越觉得这件事难度很大。
龙哥挺喜欢喻冬的,他知道。龙哥当然还喜欢自己,他也知道。
“可那是钱啊。”宋丰丰说,“让他拿一笔钱出来做没意义的生意,太难了。”
喻冬抬起头,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再说这件事,我回家了。”他说。
宋丰丰连忙制止他:“不说了不说了,你继续看漫画,我不讲了。”
他正在Cao稿纸上写着跟龙哥商谈的各种可能发生的细节问答,还列出了双节棍协会和国庆晚会的种种好处,然而所有的好处似乎都不足以说服龙哥接受他们的赞助方案。
喻冬看一会儿漫画,掏出手机来发一会儿短信。
宋丰丰很少见他发短信这么繁忙,扔了手里的纸笔,爬到床上蹭到喻冬身边。
“给谁发短信?”
“郑随波。”喻冬说,“他和吴曈,还有几个班干部在外面买教师节礼物。”
“你要去?”
喻冬抬头看他:“不去,那么晒。”
宋丰丰嘿地一笑,也抓起一本漫画,和喻冬一起靠在墙上看。
他仍旧喜欢看打来打去的漫画,但喻冬渐渐转变了兴趣,宋丰丰总觉得他看的漫画上,字比图还要多。
“《入侵》?”宋丰丰问他,“恐怖吗?”
“不恐怖,挺有意思的。”喻冬说,“这种生物能侵入人的意识之中,改变记忆结构。”
宋丰丰:“字这么多,你看得不累?”
“……累了。”喻冬小声嘀咕。
他放下书,打了个呵欠,眼睛小心往宋丰丰的方向打量片刻,装作不经意地靠在墙上,朝着宋丰丰肩膀一歪,把脑袋搭在他肩上了。
宋丰丰:“……”
他顿时紧张起来,全身都僵了,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我睡一下。”喻冬说。
宋丰丰搜肠刮肚地要找话来讲:“睡不着的吧?要不你躺下来。”
喻冬没应,仍旧靠着他。
宋丰丰慢慢平静了,虽然呼吸恢复正常,但是心脏又变得不太安分。和喻冬独处的时候他总是这样。甚至不是独处,只是在学校里,在路上看到喻冬,他都能感觉到突如其来的快乐,很容易就侵占了他的全部思维。
今天的喻冬看起来有点儿忧郁。
宋丰丰想跟他说些别的事情,让他高兴起来。
“我周二下午不训练,打算去找龙哥谈谈。你和我一起去吗?”他问喻冬,“那边应该有新游戏了,我们可以一起玩。”
“周二?”
“嗯。”宋丰丰轻声说,“一起去吧?你跟我一起,我觉得比较有底气。现在周日,你可以再考虑一天。”
“去不了。”喻冬直起身,擦擦眼睛。
宋丰丰觉得有些遗憾,为了喻冬这句话,也因为肩膀突然变得轻松。
“那天我要去扫墓。”喻冬微微佝偻着腰坐在床上,对宋丰丰说。
宋丰丰突然想起,每年九月下旬,喻冬总有几天看起来特别不高兴,有时候还会跟学校请假。他和张敬问起的时候,喻冬只是说不太舒服,不想上课。
这是喻冬第一次坦白告诉宋丰丰他要去做什么。
“和外婆一起去。”喻冬低下头,无意识地翻动漫画书的书页,“我妈的墓不在这边,还得搭火车。一来一回,回到家估计都晚上了。”
宋丰丰没说话,伸手小心地握着他冰凉的手指,慢慢收拢。
喻冬指尖传来了陌生的温度,让他突然之间,很想跟宋丰丰说一些从未与人提起过的话。
母亲是在病床上走的。喻冬不知道那是否算是安详,但她那时候已经开始陷入昏迷,只靠器械来维持生命。
病情发现太迟,恶化太快,他们没能挽留她的生命。
医生每天检查完,都会对喻冬和喻乔山说,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喻冬记得第一次听这句话,是母亲去世三个月前,第一次昏倒在家的时候。
心理准备足足做了三个月,将近一百天。
喻冬甚至已经在无数个噩梦里看到了最后的结局。他从梦里醒来,抓住衣服喘气,眼泪流进枕头里。
但所有的心理准备都是毫无准备。
痛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人怎么能预备好与“痛”对抗呢?在它降临之前,他根本想不到它会这么烈。
然后日子需要继续往前,每个人都需要继续生活。生老病死是宇宙规律,是永恒不变的时间法则,人无法左右,只能哭完之后硬起心肠接受。
喻冬于是觉得自己成熟了。他在疗养院里呆着,没人跟他聊天,他就去听怪人们说话,或者在心里偷偷想一想妈妈。
想多了,眼泪流了几次,慢慢也就没那么痛了。
可是喻冬后来发现,原来不是的。痛苦会绵延极长极长的时间,他甚至没办法应对。
即便一切如常,即便他开始交上新朋友,开始笑,但痛苦永远是悬在头顶的一片y-in云。它会在快快乐乐的大晴天里,因为某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而引发一个霹雳,打散他所有的表面平静。
它总在余生的某一刻落在喻冬身上,用隐约但强烈的痛楚提醒他:你失去她了,永远地。你们甚至没有好好告别。
眼泪落在《入侵》的封面上,喻冬连忙将它擦掉。
宋丰丰又抱了抱他,亲昵而温柔地梳弄他的头发。
很久没有人拥抱过喻冬了。喻乔山不会,外婆也不会。他是大男孩,他要坚强了。
他在宋丰丰肩膀上擦去眼泪,低低地呜咽着:“对不起,我不想哭的。”
宋丰丰拍拍他的背,声音很轻很轻:“扫墓,我可以去吗?”
喻冬一愣:“你去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