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肯定是不可能的,酒就更不可能了,在柳家岭,酒和烟一样,是奢侈到不能想象的物品。
不过这几年,柳家岭出现了几次高质量的酒席,至少酒席上真有酒了。这几次基本都发生在姓柳的人家,关家窑也有一次,关二平家的老大结婚。
今天,柳钰开创了一个先河:第一顿饭不是稀面条,而是——卤面。
卤面哎!
请一百多个人吃卤面啊!
请一百个人吃加进去了二十多斤回锅肉的卤面啊!
柳侠和小萱下去的时候,看到一群和他们一样来晚的人都吃疯了——柳家岭至少有一半人家,从来没吃过卤面,因为,卤面要好吃,必须油大,而柳家岭那一点金贵的土地,是不会种不以填饱肚子为目的的油料作物的。
小萱喜欢吃卤面,跑过去让负责掌勺盛饭的秀梅给他装了一大碗。
柳侠被大哥拽进了二哥的房间,然后,二哥和五哥给他端来了鸡蛋甜汤、白面馍和两个炒菜:芹菜烧腐竹,尖椒回锅肉。
一看就是给月子婆娘玉芳准备的。
柳侠说:“我也想吃卤面。”今儿的卤面不知道谁掌勺做的,看上去金飒飒的,和猫儿做的有点像。
柳魁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然后往外走:“别作,一天都吃咸哩你该喉咙疼了,老老实实吃饭。”
柳侠拿起馍咬了一大口,看着柳凌:“肯定是你。”
柳凌笑着在他旁边坐下:“我回来之前,猫儿给我打电话,啥都没说,就说做满月这天叫我跟小葳看着你,别叫你光吃咸的,要不你嗓子光疼。
将给四嫂做饭哩时候,我就跟咱大嫂说了一下,多做了点。”
穷地方少油缺盐,其他调料更没有,所以这里的人们也不可能练出什么厨艺,柳家办事,基本都是自家人主厨,请来帮忙的干的都是些边缘杂务。
这次,颠勺的是柳川和秀梅,柳魁和柳凌打下手。
柳侠嘴角咧得老高,却一副不买账的口气:“这个臭猫,离十万八千里,还得管着我。”
柳茂笑着说:“你操他恁多年心,他长大了,心疼你不该咧嘛。”
柳侠心里的得意怎么也压不住了,嘿嘿笑着大口吃饭。
柳家岭穷,各种节?j-ian??很薄,以前都是送几个自家的鸡下的蛋,这两年,出去打工的年轻人多了,才开始有现金或其他形式的礼品,不过,上鸡蛋的还是最多的。
柳钰今儿收了三大簸箩鸡蛋,还有二百多块钱的现金,几身小衣裳,两条小毛毯和两条大毛毯,还有好几身柳瓜瓜能够穿到五岁左右的棉衣和五十斤麦子(可以折合五篮子)。
鸡蛋不用说了,村里没有人在外打工的人家上的;现金、小衣裳和小毛毯基本都是柳钰的朋友们上的。
两条大毛毯是柳长兴和关二平各自代表自己家上的,都是电视上做过广告的名牌。
柳瓜瓜的棉衣和麦子是玉芳娘家两个堂哥代表娘家所有亲朋好友送的。
做满月送麦子是荣泽大部分农村的风俗,只是以前柳家岭附近的村子年年缺粮,家家户户长年吃不饱,所以这里没人舍得送粮食,就拿几个鸡蛋顶替。
鸡蛋听着好听,但关键时刻,几个鸡蛋肯定没有一篮子麦子顶饿。
柳长青家的礼物昨天直接都放在了柳钰和玉芳的房间,比外面收的全部东西加起来都多都值钱。
柳凌不太懂小孩子的衣服,就去商场,跟营业员说要质量好不伤小孩皮肤的,让人家看着给拿,营业员就给他弄了一大包。
柳瓜瓜今儿穿的就是柳凌买的新衣裳:全套粉白色,小帽子、小秋衣秋裤、棉袄棉裤、小睡袋,简直可爱到不行。
做满月这天,小婴儿的任务就是被围观。
柳瓜瓜被围了两个小时就受不了,哭得声音都劈了,喂奶不吃喂水不喝。
玉芳急得一头汗,求救地看着孙嫦娥。
屋子里一群都是来嘘寒问暖的长辈,看着瓜瓜哭,不但没人说要出去,还都夸瓜瓜哭声嘹亮,说明他气码足身体棒,以后肯定能长得跟他爹柳钰一样,高大英俊还有本事。
这种情况下,玉芳总不能开口赶人吧?
孙嫦娥轻轻说:“这是人太多,孩儿叫聒噪哩狠了,他又不会说,只能哭。”
玉芳点头。
孙嫦娥说:“你等着,我出去一下。”
孙嫦娥出去没两分钟,柳侠就进来了,他对着一群熟悉和不熟悉的长辈们来了个大大的笑脸,马上就对着玉芳伸出手:“四嫂,叫我抱会儿孩儿呗,人家说引孩儿引孩儿,就是抱小孩多了,就能给自己引来个孩儿,我明年想要孩儿咧。”
玉芳把哭得小脸儿通红的柳瓜瓜递给他,又递给他一壶水:“喂孩儿喝点水。”
柳侠接过柳瓜瓜,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就往外走:“走,给小叔引俩小瓜瓜去。”
柳长兴的妻子赶忙说:“幺儿,孩儿小,不能去外头,会着风。”
柳侠嘻嘻一笑:“不会,国外跟大城市现在都提倡叫产妇跟孩儿多进行户外活动,说能增强抵抗力。
俺猫儿哩房东,生下来孩儿俩钟头就自个儿洗澡了,孩儿三天就推着搁雪地里头跑,啥事儿都没。”
出了门,柳侠抱着柳瓜瓜就回了自己家。
可能是因为从猫儿出生起,他和柳家岭的热闹场合就隔离了,到现在十九年,时间有点长,他想融也融不进去了。
尤其是这种所有的地方都被占领,没有一点点个人空间的热闹,让他觉得四面漏风,无所适从。
不过,到了自家院子,看到小雲和一群同年龄的男孩子比赛打马车轱辘的时候,他又觉得好像不是那么回事,柳川和柳海结婚的时候,家里也是这样,他怎么一点没感觉呢?好像当时还特别兴奋特别期待,恨不得家里以后天天都办喜事。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柳侠历来不爱自己找不痛快,他抱着柳瓜瓜进了堂屋,坐在炕上喂他喝水。
柳瓜瓜出了柳长春家就不哭了,可能外面秋风吹着,空气清爽宜人,他还舒服地“哦哦”了两声,这会儿则乖乖的喝水,只是不时抽噎两下。
柳侠看着柳瓜瓜圆嘟嘟粉嫩嫩的小脸蛋和一身的豪华行头,又是一轮的羡慕嫉妒。
猫儿十六天的时候瘦巴巴的,哭都不会大声,一百天照相的时候,小脸儿还是尖的,头也是勉勉强强能直起来。
柳瓜瓜现在就能直着趴在他肩头了,比当年的柳若虹体格还好。
柳侠捏捏柳瓜瓜的脸颊:“你咋这么有福咧?生下来就啥好东西都有,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吃哩喝哩,穿哩戴哩,啥都不缺,您五叔给你买哩衣裳,能叫你穿到五岁。
您柳岸哥啥都没,妈没了爹不要他,连衣裳都是咱家人哩旧衣裳改哩,就一个小叔待见他吧,小叔还左离他可远,成天光叫他惦记,却总见不着……”
柳侠说到这里,扭头看了看窗外,他好像能看到小小的猫儿当初站在坡口等他放学回来的样子。
转回脸,他戳了戳柳瓜瓜的小肚子:“小叔摸摸肚肚儿饿不饿,不饿咱就不下去。”
柳瓜瓜打了个小哈欠。
柳侠把他抱起来轻轻拍着晃:“孩儿瞌睡了?来,小叔拍拍,瓜瓜睡啦。”
帘子被悄无声息地掀开,柳葳伸进来一个脑袋:“小叔?孩儿睡了?”
柳侠点头,轻轻说:“熬哩狠了,拍了几下就睡着了。”
柳葳蹿进来,手一撑,身子整个滑进了炕上,他侧身歪在被子上,托着下巴看柳侠。
柳侠又拍了柳瓜瓜一会儿,才发现他一直盯着自己看,奇怪地问他:“您四叔那儿恁忙,你不去帮忙,盯着我看啥咧?”
柳葳说:“帮忙哩人太多,轮不上我插手,俺妈嫌我个儿大占地方,叫我独个儿找点事儿干,不准搁她眼前头晃。”
小葳在柳家岭有不少同学,但今天都没过来,他们的年龄在柳家岭,现在全都有孩子了,大部分还不止一两个,可在家里还都没轮上当家做主。
今天来给柳钰上礼这么大的事,来的基本都是各家主事的人,因为柳家岭穷,上的礼薄,这些好歹懂些人情世故的长辈不好意思把一大家人都带来吃,一般都是带家里最得宠的一两个小孩子过来,所以柳葳没有招待任务。
小蕤其实也没有,不过他今天是摄影师,不能随便乱跑,得随时抓拍有趣的镜头。
柳侠说:“哦,你找哩事就是回来盯着我哩脸看?”
柳葳说:“我这是在关心你啊!”
柳侠说:“我能吃能喝能睡,有啥叫你关心哩?,”
柳葳往他跟前挪了挪,压低了点声音:“小叔,你,你是不是谈恋爱了呀?”
柳侠乜斜了柳葳两眼:“我记得近视哩是小莘,不是你呀?”
柳葳完全不计较柳侠的嘲讽,认真地说:“真哩小叔,我不是搁这儿逗你咧,我真是这感觉。”
柳侠拿白眼珠看他:“啥感觉?”
“嘶……”柳葳转着眼珠子想了一会儿,又抓了两把头,“不知咋表达,就是……恋爱哩感觉嘛。”
柳侠蹬了柳葳一脚:“爬远点,叫我给孩儿搁这儿,一直抱着睡,以后该闹人了。”
柳葳挪远了一点,继续对准柳侠说:“真哩真哩小叔,我真是这感觉,我记得,你以前从来都没……多愁善感过,猫儿有病时候不算,那时候你不是多愁善感,你是发愁到万念俱灰;你现在这样,有点……没着没落,还有点……对月悲秋,这一般都是谈恋爱哩人才会有哩表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