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袁黎明挺细心,每次轮到他做饭,他就变着法儿弄点清火的东西,前几次是蒸梨,今天换成了绿豆红梨冰糖水。
柳侠的嗓子这会儿正冒着火的疼,右唇角的燎泡也在呼呼地发烧,就一口气喝了三碗,然后放下碗就往草稞子那边跑。
高秋峰在后边笑:“还说我肾虚,你一个童子鸡还这边下肚那边就憋不住,咱俩到底谁虚?”
袁黎明和浩宁也看着柳侠的背影笑。
他们一队四个人,就柳侠一个没结婚的,他还经常主动挑衅,说点带一点点颜色的话头,以证明自己是个经验丰富的过来人,让三个真正的过来人好笑不已。
后面的两个小时,可把柳侠给后悔坏了,他一会儿跑一次草稞子,喝热汤带来的温乎气儿两趟就给跑没了,最后给冻得屁股生疼,而且小柳侠都快给捋脱皮了。
四点五十八,他们终于完成了今天既定的计划,柳侠一秒钟都不耽搁地收家伙走人。
袁黎明做的稀饭是稀溜溜的小米酥梨汤,一大锅,柳侠放了白糖,又喝了两大碗。
最后还剩小半锅,三个职工一致劝柳侠:“你继续放白糖当茶喝,明儿清早嗓子肯定能好很多。”
柳侠觉得有道理,当时就又喝了半碗,然后他摸着鼓起来的肚子,开始犹豫,是不是应该去县城住招待所。
这里距离县城二十多公里,听着不远,但连公路都没有,鸡肠子似的碎石山路,开车走到县城差不多得一个半小时。
现在去县城还来得及,问题是他规定了早上八点必须开始作业,这样,他明天早上最迟六点就得起床,而他现在很懒,不喜欢起早。
可是,不去的话……
柳侠从老乡家坍塌了一半的院墙上遥望着远处用几根树?c-h-a??玉米杆搭建起来的厕所,下面的小柳侠被吓得颤抖了两下,彻底萎了——这要是一晚上跑个七、八、十来趟,明天他就可以练《葵花宝典》了。
他们是今天早上才搬到这个老乡家的,地方是袁黎明找的,柳侠和主人家不熟,所以……
柳侠捅捅袁黎明的胳膊:“你能不能问一下那大娘,他们家有没有多余的尿盆?”
张秋峰和浩宁听了听屋外呼啸的风声,也看向袁黎明,眼神非常热切。
袁黎明对着房东家上屋的方向看了片刻,站起来:“我去试试。”
五分钟后,袁黎明回来了,站在门口,两只手比划了个直径二十公分、高十五公分的形状:“这么大个瓦罐儿,然后一边烂了这么一大块,”他比了个比他的巴掌还大的圆,“头儿你用不用?”
“不用,”柳侠很干脆地说,“就那么大一点,还烂那么大一块,我一泡尿下去就漫出来了。”
于是袁黎明冲他伸出手:“那,钱,村里有小卖铺,大娘说里边好像卖盆儿,我去买。”
浩宁和张秋峰同时站了起来:“我们俩去吧,小袁你和柳工在家做后期。”
柳侠拍给张秋峰五十块钱,两个人穿上大衣就出去了。
柳侠和袁黎明来到隔壁房间,袁黎明找插板,柳侠拿电脑。
这个村子离他们的作业点不是最近的,柳侠选择这里,是因为这个村子里通了电,这是柳侠现在选择驻扎地最重要的条件之一。
电脑打开后,被放在擦得一尘不染的小木桌上,袁黎明迅速打开软件,开始输入数据。
大娘说村子里经常停电,不过现在是冬天,好一点,夏天时候,一个月能有十天电就不错了。
柳侠把一张边长一米的非常规整的红色板子放在床上,然后开始绘图。
板子是他自己带的,他刚进三大队时,为栖浪水库做前期测量,在附近村子呆过,知道这里的贫穷程度,大部分人家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有。
四十分钟后,袁黎明完成计算,过来和柳侠一起绘图。
在来柳侠这里之前,他还没有独立地带队完成过一个工程,绘图是他的短板,柳侠现在在对他进行这方面的强化训练。
在没有真正接触柳侠之前,袁黎明对柳侠就挺佩服的,别的不说,到单位一年就能有一套房,并且能够独立带队作业,这两件事,绝对不是走后门可以办到的。
但那时候,袁黎明对和柳侠有关的传闻也不是没有一点质疑,他的专业素质真的像科室里的前辈们传说的那么好吗?是不是因为他的学校名气比较大,所以前辈们看他的工作时,不由得就带上了心理暗示呢?
等这次真正和柳侠一起做搭档,袁黎明一下子就心服口服了。
别的不说,柳工随手画的图就甩他几条街啊,更不用说柳侠在统筹安排作业时所表现出的专业素养,那真的眼睛一瞟,最合理的作业方案就出来了。
还有柳侠在作业过程中?c-h-a??亲为一丝不苟的态度和他对后辈新人的指导提携。
袁黎明听姐夫苏元洲说过,在一大队,很多技术人员到了工地就跟大爷似的,自己一根手指都不动,所有的事情都是交给施工员,但他们又绝对不会主动教施工员任何真正技术性的东西,甚至连使用仪器这样最终人人都必定能掌握的基本常识,新人刚接触时不懂提问,他们都不愿意说。
像柳侠现在这样,跟学校的专业课老师似的一点一滴指导着袁黎明学习,那是一大队的施工员们连做梦都不能想象的事。
袁黎明现在和大学时期的兄弟们通信,每次都跟他们嘚瑟自己的老板和工资奖金。
柳侠给新加入的三个人的工资是不同的,苏元洲每月两千,袁黎明和许铮是一千三,这个工资放在中原省算很不错了,但如果是在京都,以他们的学历,偏低,不过因为柳侠这里包吃包住,所以大体上还算合理。
但是,和当初柳侠进三大队时马千里给出的诱惑一样,柳侠这里占大头的也是奖金,有工程的情况下,奖金系数最低的浩宁和洪军、洪志,也能拿到至少两倍于工资的奖金。
袁黎明刚结婚,准备攒钱买房子,所以他平时很节俭,加入柳侠的队伍到现在,他已经存了一万五了,而他同寝室几个哥们儿,从毕业到现在也没人能存这么多钱。
袁黎明十分庆幸自己当初毅然决然停薪留职的决定,他现在的奋斗目标是:在三大队的人全部撤回原城之前,攒够钱在二号楼买一套房;在明年春节之前,能独立带队作业,替柳工独当一面。
张秋峰和浩宁出去了快一个小时,买回来两个黑色的塑料桶——小卖铺老板家的水桶。
柳侠说:“不是说买盆儿吗?尿盆儿尿盆儿,尿桶说着多别扭。”
张秋峰说:“人家卖的盆儿都是陶瓷盆,和面的那种,又沉又浅。”
“还贵。”浩宁又加了一句,“这俩桶十二块,一个盆儿,最小哩八块。”
柳侠一指墙角:“放那儿吧,总有一天,咱出来自带坐便器,会自个儿冲水的那种。”
话音未落,屋子里一片漆黑。
房东大娘的声音从上屋传来:“停电了,客人家,您使蜡不?”
四个人异口同声:“使。”
这天晚上,房东大娘一家见识了一下城里人的铺张浪费——同时点八根蜡。
柳侠和袁黎明就中蜡烛,完成了当天所有的工作。
不是柳侠钻牛角尖,没电了还非要抹黑干活,主要是他今天干不完,后面也没有能追赶回来的时间了。
大后天小蕤结婚,明天再干一上午,下午开始,他们这个小队放假四天半,全体杀回荣泽。
柳侠不喜欢假期里还得惦记作业的感觉,太糟心了。
林洁洁的父母一直对这门亲事不满,对结婚的事当然更是提都不愿意提,不过因为林洁洁特别坚持,林家小姨和哥哥就在中间做林家父母的工作。
今年暑假,林洁洁的小姨、哥哥嫂子和表哥表嫂一起来了荣泽,他们看到小蕤的婚纱摄影店和婚房,再看看家电城和窗帘店,对柳家的情况算是比较放心了。
可当听小蕤说,他们家的人,不管谁结婚,都必须回柳家岭举行婚礼时,几个人又有点犹豫。
其实,在中国的绝大部分地方,凡是有老家的,家里的后辈结婚基本都要回去。
中国是农业社会,土地从人类有私有财产的概念开始,就是最可靠的财富,没有之一,所以,在以前长远的历史中,扎根在家族最重要的财富——土地——上的老家,就是一个人的根之所在,在老家举行婚礼,等于是在宣告一个认同:你认同自己是这个家族的一员,这里是你的根之所在;反过来,家族也在认同这里是你的根,是你可以做为归宿的地方。
林洁洁家乡那边也有同样的风俗,但是,具体到某一个人某一件事,就未必那么绝对。
随着近现代人们生活方式的急剧改变,很多在城里出生在城里长大的孩子,对老家不再有归属感,这种改变的实质,其实是城乡经济的巨大差异造成的,人们总是更向往富足安乐的地方,人们所追求的所谓高贵的生活方式,总是以富裕阶层的行为为衡量标准的。
当老家成为贫穷落后愚昧无知的代名词,被嫌弃直至被抛弃便是情理之中的事。
至此,老家也成了一部分婚姻中价码的一部分。
就像小蕤和林洁洁的婚事,林洁洁的父母不满意女儿远嫁,但又不得不同意这门亲事,老家便成了他们诟病柳家的一个因素。
林洁洁的父母本来就对婚事不满,柳家在荣泽县城的经济条件算是个加分项,可以勉强说服林家父母,林洁洁在这边不会遭罪,这样的情况下,柳家如果坚持婚礼必须在柳家岭这样一个大山窝里举行,可能正好送给林洁洁的父母一个彻底黄掉这么亲事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