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自己的对手能感觉到痛苦,站在一枪爆你的角度,他伤害的就不再是一个虚拟角色,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吧?
只要不是天生变态,心里的滋味一定不好受。
没想到这个看似凶狠的泰尔人玩家,在这方面心思竟如此细腻敏感。
他正想着该如何措辞安慰,就听见那人低低开了口。
“我曾经亲眼见过,见过那样的人。”他的声音有点飘,“因为太疼了……所以抖个不停。”
浦亦扬又是一怔。
他本以为一枪爆你说的是,以前也撞见过像戈芒人这样的玩家。随即反应过来,这人玩DELTA才多久,哪里见过什么别的玩家?
难道说,这话里提到的,不是游戏里发生的事?
屏幕后面的那个人,究竟经历过什么?
他内心震动不已。本该害怕的,他却没法后退,反而朝那人走了过去,小声说:“这不是你的错。”
伤害戈芒人,不是你的错。
过去的事,也应当不是你的错。
他在心底对自己如是重复着。
“不,我不胆小,我一点都不弱……你住口,你住口!”泰尔人像是没听见这话,或者完全理解错了浦亦扬的意思,看样子情绪濒临失控,他又掏出了枪,朝虚空开了好几枪,直到子弹完全打光,他将手里的枪重重掼到了地上。
浦亦扬静静望着他。
泰尔人低着头,又不动了。
几秒后,那人哑着嗓子说:“进去,开你的船。”
这句话不像平时那么颐指气使,反而有那么点像一句恳求。
浦亦扬闻言,切了视角,不再看一枪爆你,让路过的率先走近船舱。
背后静悄悄的,他默默地接管了飞船,打开引擎,做好了发动准备。
这时再回过头去,泰尔人竟已不在身后。
路过的独自一人把船开到了目的地,安置妥当,浦亦扬想了想,在下线前,给一枪爆你留了个言,说清楚自己去了哪儿。
他也不确定泰尔人有没有跟着上船。
关上电脑后,他躺在沙发上,慢慢阖了眼。
戈芒人痛苦扭曲的脸没有再次出现,但是他做了另一个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那个乌漆墨黑的地下网吧里,身边到处都是碎掉的东西,碎掉的显示器,碎掉的酒瓶,碎掉的脑袋瓜。
有人拧着他的胳膊,把他的脸狠狠往键盘上砸。
一下,两下。他没有感觉到疼痛,可仿佛能感觉到脸颊上的黏腻,他弄不清那是他的血,还是趴在桌子上的另一个死不瞑目的兄弟的血。
“人都到了这里,就别想着自己还是人了!”扯着他头发的人大声说,“凡是待在这儿的,谁不是咱坎爷手底下的一条狗?”
他的嘴唇紧紧闭着,嘴里的r_ou_给自己的牙撞得稀烂,不断有血水从嘴角溢出来。
“装什么骨头硬?”那人啐了口,“拎出去!”
他跟个破麻袋一样,给他们丢掉了外面的巷子里。
有雨哗啦啦地浇下来,他的脸像是被血黏在了冰冷的地面上,他感到自己一点点沉了下去,沉进了这方浑浊的地里,慢慢发霉,腐烂,变成一滩散发着恶臭的泥。
有人还在打他,他们还要抢走他最重要的东西。
他从心底里迸出了最后的一股力,他可以不要这摊烂r_ou_,但他不准别人碰那样东西,就算要断一只手,断一条腿,甚至粉身碎骨,他都要留下它……
雨里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那抹鲜亮的金色就在眼前,他睁着肿胀的眼,伸出手,拼命一抓……
他撞倒了一个空了的可乐罐子。
浦亦扬在一片漆黑的客厅里坐了一会,走到自己房间里,在冷冰冰的枕头底下摸了摸。
那儿有一件叠得方方正正的皮大衣,看大小不像他现在能穿的。他把那件衣服放在膝上,一只手摸进内兜里,捏紧了里面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小小的金币。
第二十一章
两天项目准备会议开完,按理说浦亦扬已不需要去FREE报到,于是他照常去了学校,可仍然一整天都提心吊胆,生怕小向总又从哪里窜出来找自己麻烦。
结果向泓一天都没什么动静。
既没有找由头把他弄去公司折腾,也没有打电话或者以别的途径s_ao扰,就跟把浦亦扬忘了一样。
落得清闲,本该欢欣鼓舞才是,浦亦扬却总觉得心里惴惴的,这一天走神的时间比以往都长,动不动就要摸出手机看上几眼。
难道说是他昨天对向泓说的那番话起到了作用?那家伙整了他两天之后,终于腻味了,打算就此把“夺爱”之仇一笔勾销?
浦亦扬没法这么乐观。他隐隐觉得,以小向总的执着劲儿,该没那么容易放弃。
如果没想放他一马,那这一天的按兵不动,难道是在酝酿着什么更凶残的后招?或者更坏的情况,向泓不知从哪知道了他只是一个无辜壮丁,又调转兵马,准备回头去找丁苗苗?
他越想越怕,抓耳挠腮,只恨昨日把话说得太开,不便再去找友军通气。
而且,即便能开口又如何?
难不成还能问丁苗苗,为何向泓今天没来找他?
浦亦扬给自己设想中的问题雷得脊柱一麻。
苍天呐,他这一天的坐立不安,到底是图什么?不过是一天没被麻烦找,就空虚了皮痒了还是怎的?
他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就是向泓的新招数。那家伙就是想吊着他,好让他自个溺死在暴风雨前的风平浪静里。
“还不如一枪打死我来得痛快。”浦亦扬受够了老在脑子里狞笑的小向总,最终以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姿态,主动给向泓发了一封邮件,询问他新交上去的研究方案怎么样。
半分钟后就有了回复。
仿佛那不是普通的邮件,而是一封吼叫信似的,浦亦扬小心翼翼得戳开了它,做足了会看见一连串“垃圾”的心理准备。
结果邮件里只有一个字。
那人回,“嗯”。
浦亦扬差点拔光一头乱毛。
嗯是什么意思?嗯,不错,还是嗯,垃圾?
动不动暴跳如雷的小向总,几时变得如此副惜字如金?
这意味不明的回复让焦虑指数再创新高,眼前哪里是山雨欲来,分明是黑云压城,浦亦扬的脑子短短一瞬脑补出了一百种向泓说“嗯”的语气,觉得更窒息了。
连下午常远来找他,问他手上赴美签证还能不能用,他都没怎么放心上。
“这次国际计算神经会议,系里本来只有卢教授一个人去,”常远美滋滋地通知他,“现在多加一个名额,系里给你了,你准备准备,明天就走。”
浦亦扬傻了眼:“啊?”
常远似乎很有一种大徒弟总算要咸鱼翻身的感慨,拍了好几下浦亦扬的肩膀:“不用紧张,报告还轮不到你,就长长见识,露露脸。西雅图风光不错,看你平时老那么宅,就当出去散散心了呗。”
见导师一脸喜色,浦亦扬愣是没法说个不字。
要知道他过去几年做的东西,和这领域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这出国开会的机会,怎么想都没理由会落到他头上。
非要说的话,他的经历里,唯一能与计算神经搭上边的,就是手头这个项目了。
又是FREE,又是这莫名其妙,仅针对他一人的加塞。
有人想让他去西雅图,看来他是非去不可了。
浦亦扬瞄了眼边上那间独立办公室虚掩着的门,焦躁的心反而渐渐静了。
他关了向泓的邮件,掏出手机,给老猫发了条短信。
晚上八点半,路过的登录DELTA。
“啧,真晚。”有人在他身后说。
浦亦扬吓了一跳,赶紧切换视角,看见了一枪爆你。
两人依然在那艘抢来的飞船里,看来泰尔人昨天的确还是跟了上来,而今天比他更早上线。
一枪爆你双手抱胸靠在后舱门上,居然按照他留言里的建议,真换了一身装束。金光闪闪的厚重盔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米白色V领衬衫,领口开得老大,布料上还掺着金线绣纹,下身则是一条金褐色的九分裤,露着一截瘦白的脚踝。
浦亦扬看得一阵眼睛疼。
大哥,您这身打扮,休闲是休闲了,哪里低调了啊?
这一身明s_ao暗s_ao闪闪亮,加上束成马尾的银发亮闪闪,泰尔人看着依然丝毫不像是来行走江湖的,而像是要去T台走秀。
罢了,他并不认为自己有能耐把这位土豪仁兄的审美给扭回来,反正脱了那身盔甲,再奇葩也能看出是个泰尔人,与之前的一枪爆你天差地别。
他要的就是这差别。
两人走出船舱时,路过的自己也换好了衣服。拾荒者一样的破斗篷和看不出颜色的头巾统统丢掉,他穿上了白衬衫黑马甲,还有一顶灰色牛仔帽。裤子和长靴还是原来的模样,他那贫瘠的仓库里,实在找不出可供替换的相应装备了。好在最关键的是,他破天荒洗了把脸,没了终年油彩似的待在他面孔上的沙尘,头发也整齐地梳到了脑后,路过的看起来起码像个正常人了。
“这么看的话,”泰尔人盯着他看了一会,“你这张脸也没那么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