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亦扬心里浮起一个荒谬的念头,而且不怕死地问了出来:“呃,向总,你怕黑?”
向泓凶狠地剜了他一眼。
浦亦扬却更笃定了些,想笑又不敢笑,咳嗽两声,说:“没事没事,怕黑是本能,要不然人类何必发明火呢,你说对吧?”
他在心里说着,会怕黑紧张的小向总,比那个骄傲跋扈的混蛋要可爱多了。
向泓绷着的嘴角放松了些。篝火蒸干了身上的汗,大约没那么冷也没那么紧张了,他慢慢地也不再抖得那般厉害。
“想笑就笑。”他木着张脸,没看浦亦扬,就直勾勾地盯着火堆,像是近乎贪婪地想锁住那点光明,“你一定很满意吧?发现我这个人渣,其实是个可悲的胆小鬼。”
这话说得很难听,浦亦扬正搜刮着句子想着怎么为自己辩解,一抬头看见向泓的模样,又胡诌不出来了。
骄傲到极致的人,往往都背负着一个比一般人都要厚重的壳,那壳看着金光熠熠,坚不可摧,实际上脆得很,一旦受了致命一击,立刻就会土崩瓦解。
在林子里,向泓到最后收敛了怒气,没有再扬言要怎么收拾他,现在又露出这幅表情,其实不是因为容忍了他的越界,怕是内心名为自尊的防线全面崩溃,心灰意冷,以至于没心情对他恶言恶行。
浦亦扬到这会才明白,自己刚才那不安分的爪子,是造了多大的孽。
“向总,我真没那么想。”他真心实意地说,倒不是为了自己的安危巧言辩护,“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面对的东西,就算你真的怕黑,也不代表你就是胆小鬼。”
向泓瞥他一眼:“耍嘴皮子。浦亦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看我的。装装样子罢了,你从来就没真的怕过我。”
他再怎么言语打击,武力威胁,哪怕都拿枪指脑袋了,那家伙都还是这副样子,雷打不动,我行我素。
向泓一点不糊涂,事实上他比一般人都要看得透。在他面前畏畏缩缩,丑态尽出,为了保命而尽职尽责拍着马屁的怯懦男人,从来不是那小子的真正模样。自打那个酒吧的晚上,他打游戏输给了浦亦扬,急怒之下拔了枪,他就从那人的反应里,瞧出了一点平时被掩藏得很好的名为本x_ing的东西。
他从小就看透了,这世上人有许多种,天天顶着假仁假义的壳子招摇过市的人多得去了,不乏平时眼高于顶,不屑于与他们为伍的。可往往就是这些人,只要稍稍一吓唬,立马就现了原形,什么清高自傲都丢到了九霄云外,恨不能屁滚尿流地匍匐到他脚下。
唯有死亡,是真正公平的。只有死亡的y-in影爬到了自己脚踝上,一个人到底有几斤几两,才能略见真章。悬殊的力量令他早早握住了决定他人生死的权柄,也正因为此,他才迅速地领悟到了人x_ing的虚假。
他活了二十多年,四岁开始摸枪,之后拿枪指了数不清的脑袋,只有那一个人,能顶着他的枪口,不退不避,眼睛里还看不到恐惧的影子。
在那一刻,向泓并不乐意承认,他有那么一丝发慌。
就好像他丢掉了最引以为豪的武器,一下就从高高在上的位置拉到了和那家伙平起平坐,他渐渐发现,如果开枪都不管用了的话,他就拿这个人毫无办法。
他花了很多时间去玩那个本来并不怎么感兴趣的过家家游戏,去那个人身边,观察,挑战,就是为了找机会证明自己,哪怕丢掉了现实里的光环傍身,他依然可以轻松碾压这家伙。
结果没他想得那么简单。
直到这个夜晚,他被逼到了悬崖边,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一个他这辈子最害怕承认的事实。
这个世界上,尚有许许多多的存在,比如这个男人,比如每天都会到来的黑夜,能够轻轻松松地击败他,让他束手无策,惊慌失措……就仿佛他这么多年来毫无长进,依然是那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小孩子。
怯懦,柔弱,可耻。
“是,我不怕你。”那人还真的承认了,“但是不管你信不信我,我真的也没有瞧不起你。”
向泓抬眼看过去,努力分辨着那人是不是又在敷衍搪塞,发觉要么是浦亦扬演技太好,要么是天太黑,他竟然没能从那张真诚老实的脸上找到什么把柄。
他“哼”了一声,选择了另一个词语:“虚伪。”
浦亦扬拨了拨那堆火,颇有些为难地说:“唉,说出来不怕你笑,我就是……就是一见你面就觉得你没那么坏,所以才不怕你。”
向泓的脸明暗莫测:“那要怎么才能更坏?真一枪崩了你脑袋?”
喝多以后一口一个叫他人渣的可不是别人。
“这不是,你没真的开枪嘛。要是向总你真那么恨我,老天爷赏我十条命也不够用。”浦亦扬说着说着像是豁了出去,“说真的啊,你这人也就是霸道了点,不管别人感受了点,凶了点狠了点,其实还……”
还挺可爱的。
他差点就要说了出来,一看向泓脸色,赶紧咬了下舌头。
“是啊,我又霸道又凶又自我中心又人渣,”向泓每说一个词就磨一下牙,跟随时都要扑上来把浦亦扬一口吞了一般,“你还觉得我没那么坏。浦亦扬,你听听,你的教授们有没有教过你什么是逻辑?”
浦亦扬突然说:“但是你救了我。”
向泓皱了下眉毛。
“下午的时候,你真的以为那一枪会开出来吧?”浦亦扬说,“那不是个借口。你站在那个位置,根本就不知道枪会往哪儿开,你马上就做出了反应,你选择了保护我。这是最真实的反应,我看得出来,你从来没有真的想要过我的命。”
向泓咬牙道:“你想多了。”
浦亦扬:“哦?还有刚才在林子里,向总,你看到是我的以后,明显松了口气不是吗?这说明不光我信你,你也信我啊。”
向泓恼羞成怒:“行了,闭嘴吧。”
浦亦扬噘了下嘴,拿手比划了下,像是拉上了拉链,然后哼哼唧唧了老半天。
向泓更加不爽:“你哼哼啥呢你?”
浦亦扬指了指嘴巴,哼哼得更厉害。
向泓:“……说人话。”
浦亦扬又把拉链拉了开来,故意大力喘了口气。
“我说向总,你怕黑的话,总有个原因吧?”他不怕死地哪壶不开提哪壶。
向泓:“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浦亦扬若有所思:“果然有原因。我猜猜,是小时候关过橱柜?出门掉陷阱里了?天黑的时候摔过跤?”
这越猜越离谱,向泓忍无可忍:“哪有这么弱智。”
“那是怎么回事?”浦亦扬俨然发展出了胡搅蛮缠的势头,“就告诉我呗。你看你让我保密,又不告诉我为啥,这就跟话说了一半就不说了一样,多难受呀?你看我都快给憋死了。”
向泓冷酷地说:“那就死吧。”
浦亦扬掐着自己脖子,发出“呃”一声,作势要往向泓那边倒去。
向泓用一根手指抵住了他的肩膀,不让他靠近,冷眼看他作妖。
“我的好向总,我要真死了,这长夜漫漫,谁陪你啊?”浦亦扬保持着两眼翻白的姿势,在向泓耳边低喃,“你舍得我,我可不放心你。”
像是应着他话一般,风忽地大了,两人跟前那堆火晃晃悠悠,摇曳起来。
向泓明显更紧张了些,连另一个人话里再一次显而易见的调戏都没注意,抵着浦亦扬肩膀的手也握成了拳头。
在更大的威胁面前,人很容易会对别的人或者事放下戒心。
“是因为那个女人。”他垂下视线,终于开了口,“我九岁那年,她把我带进了森林里,说要带我野营。然后我自己玩了一会,回头一看,她就不在了。”
胡闹归胡闹,浦亦扬没想到向泓真肯同他谈心,想了会才将他话里的意思组织成型:“你是说……你妈妈?你们走散了?”
向泓看他的眼神就像他是个白痴一样,嘴角又浮起了浦亦扬熟悉的嘲讽的笑:“你还真是天真。你不可能不知道吧?我家有那种背景。”
何止知道,这不是一直在体验着。
浦亦扬心里腹诽,面上乖乖点头道:“是……是听说了一些。”
向泓:“那组织是我外公的,后来传给了那女人。她出了名的胆大妄为,到现在都喜欢一个人去爬雪山,会不小心和我走散?呵呵,别说,我那时候傻,还真以为她是不小心。”
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凉。
浦亦扬多少猜到这是怎么回事,心里有点发沉。
向泓继续盯着那火,眼神逐渐放空:“很快天就黑了。我身上什么都没有,就坐在树底下,既不敢睁着眼,更不敢闭上。我老听到身边有很多奇怪的声音,觉得那是豹子或者熊,我就忍不住蜷缩起来,恨不得缩进地里,心想完了,我一定会被吃掉。但后来又想,躲有什么用呢?躲得一晚,两晚,我也早晚会饿死,就埋在一地落叶堆里,等很久以后再有人过来,也许会在那棵树底下踩到一具不是很高的骨头,而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我是谁。”
浦亦扬眼前浮现出了方才黑暗里向泓的那张脸。他现在能辨别出那情绪了,向泓抓着他的时候,不是想杀了他,而是因为那人太绝望,绝望到快要淹死在黑暗里,这才无比迫切地要抓住他带过来的这一点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