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苏慎睡醒的时候天还没亮,翻身的时候钢丝床往下一陷,发出了不堪重负的低叫。门开着半边,有些混着Cao味儿的风轻轻吹进来,还牵进来了些没怎么有活力的成块儿的光。
屋子里空空的,除了他自己没别人,苏慎打了个哈欠,突然有些怀疑昨天是不是只是一个他臆想出来的梦境。
他坐在门口,往远处看这遍地的长Cao。
艳艳的绿,中间夹杂着枯黄,软软地垂着,乱蓬蓬地在地上纠缠成了一团。
没过多久,就有车轮压上了这些没怎么经历过人类文明践踏的可怜儿见的小Cao们,那车直接停在了苏慎面前。苏慎没动,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陷在轮椅里,眼睛轻轻眯着,地平线上似乎有光,也似乎没有,若隐若现。
宋海林打开车门,绕到他面前,手掌心带着些凉气儿轻轻地挡在了他眼前。
“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他知道苏慎以前爱赖床,很少有起这么早的时候。
但是苏慎没回答他。
他的眼睫毛在宋海林的手心儿里轻轻地扫了几下。
过了一会儿,苏慎伸手抓着他的手腕把他的手从眼睛前边拿开了。光,大盛。这么短短的一小会儿,那边本来将升未升的太阳已经露了半边。
“因为等不及要走了啊,”苏慎半边脸无可救药地陷在阳光的疯狂生长中,嘴角抬着,他说,“大黑子。”
宋海林张了张嘴,没说话。
差点忘了。
他们是铁蛋儿哥和大黑子,昨天刚认识,没有过去,也谈不上了解。
“那我们就,走吧。”大黑子朝着太阳眯了眯眼睛,“迎着初升的太阳——”
铁蛋儿哥噗嗤笑了一声,接话:“奔向新生活。”
大黑子打开车门,一只手托着铁蛋儿哥的大腿,另一只手扶着他的后背,还是像以前一样……不,没有以前,那就是,第一次,对,第一次,用一个“公主端”的姿势把铁蛋儿公主“端”进了副驾驶。
边动作着也不忘接前边的话,“展望美好的未来。”
铁蛋儿公主说:“向着小康前进。”
大黑子把轮椅折好塞进后备箱里,把后备箱关上的时候发出了沉闷的响声,铁蛋儿哥能在前边感觉到车随着沉了沉,然后大黑子绕着车检查了一遍车轮,才打开门进了车里。
他坐在位子上半天没动,突然俯身朝铁蛋儿哥这边凑了过来,铁蛋儿哥没躲,稍微转了转脸看着他从那边把安全带抽过来,扣好。那只手还保持着原先扣安全带的动作,他没动,离铁蛋儿哥不过几厘米的距离,他看着铁蛋儿哥的脸,说:“真走了?走了,可就……”
可就什么他没说下去。
因为铁蛋儿哥没有浪费这并不算经常能碰得到的几厘米,凑过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吧唧一口,带响儿的。
把大黑子的一张脸给闹了个大红。
大黑子变身大红子。
铁蛋儿哥咂摸咂摸嘴唇,竟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真是人心不古。
也可能是因为现在顶着一身儿马甲,自欺欺人,顺带着把羞耻心也给欺没了。铁蛋儿哥觉得还挺开心,默默在心里给“铁蛋儿哥”定着人设,要不干脆,给设定成老流氓好了。
因为无良j-ian商圈地迁坟,从自个儿坟里被逼出来流浪的老流氓鬼。
这个设定,很好。
大黑子在变身大红子之后,一闷油门儿就把车给开了出去。
开出去有一段儿之后才想起来问了一句:“咱往哪儿开啊?”
铁蛋儿哥这时候正开着窗户吹着风,高唱“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大黑子问完之后他还补了一句,“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
“要不我直接给开天|安门去呗,您老是不是打旧社会来的啊?”大黑子降了降车速,顺便提醒,“别把胳膊往外伸。”
铁蛋儿哥被风给吹得说话都带着电风扇吹出来的音效,“啥?都新社会了?你们都不背毛|主席语录了?”
“多么温暖多么慈祥,把我们农奴的心儿照亮。”大黑子也跟着唱了起来。
铁蛋儿哥笑了,跟他一块儿合唱,“我们迈步走在,私奔主义幸福的大道上。”
大黑子有点听愣了。
果然,铁蛋哥儿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不管什么歌,他唱起来都好听。
“嘿,巴扎黑!”铁蛋儿哥突然把脑袋伸到外边去喊了一声儿。
吓得大黑子猛的松了一下油门。
得亏他们走的这条道儿又宽又阔又直,没什么车,也没坑,也没弯儿。
“嘿!巴扎黑!”铁蛋儿哥接着喊。
大黑子笑了,也跟着喊:“嘿!巴扎黑!”
他们两个漫无目的地走,前边有路就直走,遇见岔路就右拐,铁蛋儿哥沉浸在旧社会的人设中不能自拔,亲切地称他们即将要去的地方为“右|倾主义之路”。
他们走的道儿人烟少,路过周边都是些村舍,偶尔还能碰上些牛车,在柏油路上甩甩尾巴留下些牛粪。四处都散着太阳烘烤之下的青Cao味儿和,牛粪味儿。其实也还算是挺美妙。
比j-i饲料味儿好闻多了。大黑子心想。
铁蛋儿哥非常兴奋,一路上的歌声都没有停下来,开着窗子吹着小风儿。
什么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啊,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啊,妹妹你坐船头啊,太阳出来我爬山坡爬到了山顶我想唱歌啊,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铁蛋儿哥心情好,大黑子也跟着心情好了起来,也慢悠悠地开着窗户跟着哼了起来。
“心情这么好啊?”
听见他这么问,铁蛋儿哥立马“嗯”了一声,非常诚恳。
心情非常好。
“没出过远门。”铁蛋儿哥说,“也没像这样在道儿上逛过。”
这是实话。
当苏慎的时候,他就只出过一次远门,严格来说也算不上多远,只是去市里参加个数学竞赛而已。
后来就一直待在珠城了,连大学城那一圈儿他都鲜少出去。
副驾驶也是为数不多地坐。
因为腿脚不方便,他又不喜欢麻烦别人,基本都是直接自己收拾轮椅,和轮椅一块儿待在后座上。
田喆那个八手小破车的副驾驶坐过总共不超过三次,加上这一次,他坐副驾驶的全部经历,有一半以上都是宋海林在开车。
不过这个车的副驾驶这儿很宽敞,反正比八手小轿车的副驾宽敞多了。
打住!
现在没有宋海林和苏慎。
只有铁蛋儿哥和大黑子。
“我们旧社会那时候,没车,”铁蛋儿哥又开始了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们村的人基本上一辈子连村碑都没迈过去过。”
“所以说我们干脆一路直达天|安门好了,你们老一辈不都想见见金色的太阳吗?”
“金色的太阳?还用专门跑趟天|安门么,”铁蛋儿哥从口袋里拿出来了一张浅绿色的纸币,“天天儿捂心口看呢。”
大黑瞥了一眼,“绿色的毛爷爷算什么,我可有大红的呢。”
铁蛋儿哥迎着风抖搂了几下还嘎嘎响的一块钱纸币,又高唱:“毛|主席就是金色的太阳!”
心情真是前所未有的好!
人生难得几回疯,今朝有空儿今朝疯。
大黑子看了看前边儿的路况,挺好的,还是荒无人烟的一条乡间大道,他加了加油门,打开了车载音乐,恶意调了首《北京的金山上》,还是摇滚版的,跟着一块儿“巴扎黑”。
他这么一闷油门儿,铁蛋哥儿手里金色的太阳没攥住,直接飞了出去。
捞了几下儿没捞回来。
幸亏是张浅绿色的,这万一绿色稍微深一点,或者是张红色的,不得心疼死啊!
车登登地在路上跑,因为音乐带动的气氛,一块钱飞出去的郁闷一扫而空,铁蛋儿哥更开心了,跟着音乐喊得也更大声儿了。
两个人疯了似的,一块儿在那儿“嘿!巴扎黑!”
“嘿巴扎黑!”大黑子喊!
愉快又有节奏的摇滚乐都快把耳朵给震聋的时候,手机铃声竟然非常顽强地突破重重魔音来了一出脱颖而出。宋海林只是瞟了一眼屏幕,他自己都不确定有没有看清楚上边的显示的联系人,直接把手机给瞥了出去,飞速行驶的车瞬间就把铃声给抛在了后边。
趁着嗨劲儿,铁蛋儿哥甚至还给他捧场地呐喊了好几声儿。
私奔嘛,还要什么手机!
铁蛋儿哥和大黑子都有点疯。
路过一小块儿农田的时候,一直把手放在车窗外边的铁蛋儿哥突然叫了停。
大黑子猛的一个刹车。
铁蛋儿哥一指外边,河边有个人正架着一个画架在写生,车里的音乐还在蹬蹬蹬地响,带着车好像也快蹦起来似的,铁蛋儿哥不得不用喊的,“看见那个人没有!”
“看见了!”大黑子也用喊的。
“我想画画!”铁蛋儿哥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