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一上午过去了一半,这个时候,基本上该磕头的也磕完了,下一拨来吃午饭的亲戚还没到,正好是一个中间空闲地带。宋爷爷趁着现在出去溜达一圈儿,表弟也早就跑到门口去和村里其他小孩儿放鞭去了,客厅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就光剩下宋海林在那儿百无聊赖地看电视,忙活了一上午的宋n_ain_ai也终于坐了下来,在茶几边儿上边喝茶边休息。
这时候,突然进来了一个人。
一进门就扑在地上一跪,重重地磕三个头。
看这个架势,情真意切的劲儿,和早晨那一帮赶集走过场的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宋海林先是愣着瞪了会儿眼,这……从小到大没见过谁认真磕头,结果今年一撞就让他撞上两个。看这个架势,不输他爸在苏家的那惊天一磕了。
他赶紧转头看他n_ain_ai。
没想到,一早上都站在一边扶小辈儿的n_ain_ai,这时候坐得无比坚实,受了这一磕不说,连“齁阔了”的套话都没说。
“嫂子过年好!”
磕头的那人说。
这句话一说出来,宋n_ain_ai就流了满脸的泪,走过去在他肩膀上一拍,“这么些年了,你还认我是你嫂子啊,你还知道给我磕头啊。”
“长,”那人边哭着边说,“嫂如母。”
然后宋海林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人哭成了一团。
那个人,宋海林依稀有那么点儿浅浅的印象,是他的小爷爷,他爷爷的亲兄弟。
这个磕头的礼,本来应该是小辈儿给长辈行的,平辈之间没这个说法。但是眼下这个状况,宋海林多少能从往年无数亲戚的瞎扯里边捋出个大概。
他爷爷是家里的老大,曾祖父母去世的早,那时候小爷爷还小,全靠着他n_ain_ai给拉扯大,给置办了房子,连老婆都是他n_ain_ai帮着娶回来的。这句长嫂如母,真是一点儿不掺假地当得上。
但是后来家里因为这个祖宅,闹了矛盾,小爷爷有好几年和他们家都不来往了,今年这是不知道怎么想明白了,这么乍一来磕头,行的是“如母”的礼。
也正该哭上一哭。
宋海林觉得自己再待下去不合适,悄悄出了门。
他在院子里的枣树底下转悠了一会儿,编短信把刚才的事儿给他爸发了过去。
看完自己写好的短信之后,他啧了一声,要认真说,他在刑侦这条路上倒是挺有天赋,完完全全得了他爸基因的真传,光凭着这些年东拼西凑的拉呱,他都能给整理地这么脉络清晰。可惜,没兴趣。
摁了发送之后,他踮脚往屋里看了一眼,两个人从地上转移到了茶几旁边的小马扎上,这会儿共叙六零年大饥|荒那段儿艰难岁月正起劲儿。
他爸还没回短信。指不定这会儿正在路上走路,没看手机。
这一家人里边,数他爸对这个小爷爷意见大,大过年的,打起来也不好看,再说人家诚心诚意来磕个头,再打,就更不好看了。
亲戚之间的事儿难掰扯,特别是遇见过年,就更麻烦了。
宋海林想了想之后叹了口气,还是觉得去路口拦一下他爸爸,就算这一场闹腾避免不了,但有点儿心理准备总归还能缓冲一下。
大过年的。
刚出门,就听见街上传来了些骂骂咧咧的声音。
顺着看过去,有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正在苏慎家门口指着里边念念叨叨骂着,苏慎坐在他对面抱着胳膊一句话不说。
那人看着挺斯文,但说话尖酸刻薄。让人听了难受。
他的指头尖儿恨不得戳到苏慎的鼻子,“你,疯子,都是疯子,你怎么没跟着一起死啊。两个疯子,你倒是护得起劲儿,从小到大你就光知道护着疯子!早晚一块儿疯!”
他指完苏慎再往旁边指,来回倒腾了好几遍。
宋海林不知道该不该过去,想过去,但又觉得昨天的事儿太尴尬,不好意思,只能稍稍走近了一步,才看见,苏n_ain_ai也站在门口,正巧被凸出来的墙给挡住。
这会儿道儿人不少,都是刚磕完头往回走的,那人骂声也不大,看起来没什么阵势。
苏慎门口往后护了一下n_ain_ai,把n_ain_ai挡回了门槛儿里边,轻声说:“小叔,大过年的,你要是诚意来给n_ain_ai磕头,我们欢迎,其他的,没门儿。”
那个小叔往前凑了一下,“没你说话的份儿,就算是老太太撒手了,这房子也轮不到你!”
苏慎眼神一凛,往前划了一下轮椅,硬逼着那个小叔往后推了好几步,差点从门口的斜坡上摔下去。
“有本事你再说一句,”苏慎压着声音,“再说一句,我就让你知道什么是真疯子。”
“你!”那个小叔下意识缩了一下脖子。
然后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越来越多,好像也来了勇气,推了推眼镜,继续说:“疯子!瘸子!你个残废还想霸着这房子!”
他这话还没说完,宋海林就一个健步冲过去揪起了他的前襟,恶狠狠地说:“你再说一遍。”
这人够厉害,句句话能戳到宋海林的逆鳞,也顾不上去想什么尴尬不尴尬了,就光想着让这人闭嘴。
宋海林面相本来就凶,这会儿心情不好更是凶相毕露,那个小叔边骂着他“松开”边打着哆嗦。
“我再说一遍怎么了!残废还不让说了啊,不说也是残废!”
那个小叔梗着脖子不服输地骂。
就“倔”这一点儿还有点儿苏家人的风范。这人真是姓苏吗?同一套基因,怎么变异出来这么个东西?都歪到比萨斜塔底下去了。基因真神奇。
外边挺冷的,苏慎本来一直在屋子凑在火炉旁边,没想到他小叔突然来这么一出儿,出来也只穿了一件儿暗青色的毛衣。前边的图案是一个小熊的正面,有鼻子有眼睛,后边的图案是同一只熊的后面,缀着一个小尾巴。这件儿毛衣是很多年前n_ain_ai给织的,好看是挺好看,就是漏风,不暖和。
宋海林正冲着小叔挥拳头,他猝不及防打了一个喷嚏。
这个喷嚏挺响,就好像是剑拔弩张里边,突然有人在绷紧的弓弦上弹了个乐音,一时间连带看热闹的人都往他这儿看了过来,宋海林抬起来的拳头也停在了半空。
“大……”他正要说话,然后没憋住,吸了口气儿,又打了一个喷嚏。
他捏了捏冻得通红的鼻子,伸手往下拉了一下宋海林的拳头,说:“大过年的……”
说完这句话之后,宋海林拧了眉头。就怕这句话,“大过年的”,就跟个强制降怒药似的。
与此同时,苏慎也拧了眉头。
然后又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他揉了揉鼻尖,表情有点委屈,说话间带了浓浓的鼻音,“大过年的,打死算了。”
宋海林一听这话,笑了。
“真打死啊?”他眯着眼笑,苏慎果然还是那个苏慎,“大过年的,到时候咱俩就在监狱里互相喂饭好了,你一口我一口。”
“我进监狱干嘛啊?人是你打死的,我顶多算个目击者。”苏慎拍了拍他的手腕儿,“你放心,我一定常去看你,给你送饭。”
宋海林的手腕露在外边,被苏慎的凉手一碰,跟烧着了似的,一下子走了神儿,都忘了另一只手里还拎着那个小叔的衣领子。
周围已经有几个街坊凑过来劝开了。
“行了,这样吧,这么多人,不够丢人的。”苏慎低声说。
他这话是跟宋海林说的,结果那小叔又看着打算开口。苏慎冲他冷笑的一下,冷冷地说:“我是不怕丢人,反正这么些年街坊了,这事儿大家都明镜儿,你?”
这个“你”的尾音往上扬了一下,那个小叔一下子闭了嘴。
他知道苏慎什么意思。苏慎和n_ain_ai一老一小是不怕说,可他还在县城里当老师,本来这些年在村里名声就不好,这要再闹大了闹回城里,他工作上就悬了。
宋海林往后一扬手,那个小叔后退一步,没稳住,直接一屁股蹲在了地上。
他站起来好像还打算说什么,宋海林沉着脸作势往他那儿走了一步,吓得他赶紧爬起来钻进了一边的车里。
苏慎转身跟苏n_ain_ai说了句什么,n_ain_ai才呆呆地点点头,进了屋。
周围的人见完了事儿,也都散开了。没什么好看的,也没什么好问的,苏家这事儿,见年都要上演一遍。只不过,这是头一年在过年的时候闹起来。
苏n_ain_ai进了屋之后,苏慎抬头冲着宋海林笑,“谢谢了今天,没你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宋海林打心眼儿里觉得苏慎这是在睁眼说瞎话。看他刚才一脸平静的样儿就知道他早不是第一次处理这事儿了,保不齐每年都闹上这么一闹。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什么时候这么谦虚了,你不天下第一牛逼么。”
说完这句话他就后悔了。
这时机也太不对头了,他们两个现在是能开玩笑的时候吗!
苏慎笑出了声儿,“那我总不能说你多管闲事吧,虽然从事实层面来看确实是这样。”
宋海林看了他一眼。
没接他的贫嘴。
“不好意思啊,昨天。”他说。
“啊。”苏慎不大自在地应了一声儿,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话,“你,冷吗?”
刚说完,就打了一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