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那个人是真心对自己好。
看看别人家的奴仆,不是被打骂便是被罚不许吃饭睡觉,哪有像他这样安心自在,侍奉衣食,铺纸研墨就已足够。
秦语轩闲来也会教他写几个字,原本花妖学了这个并无用处,可他却爱上了那般手贴著手的亲近之意,一笔一划写得认真。
不论他练得如何,待到放下笔,秦语轩总会俯身在他唇上印下一吻,柔柔笑著抚摸一下他的长发。
秋日渐近,凉风已起。
推开窗子,衣著单薄的他总是禁不住抖一下,心也跟著沈一分。
秋试之日,已然不远。
一件外衫从背後披上来,他顿了顿,身子缓缓靠进那个温暖的胸膛。
自从那夜以来,他便住进了这间屋子,同那个人住在了一起。并非夜夜纠缠,却觉得,多一些相处,多一些亲近,总是好的。
"睡不著?"那人轻轻将他一缕凌乱的发丝抚到耳後,想了想又低声笑道:"是不是方才太辛苦了?"
他一窘,随即摇了摇头,望向天上的朗月。
下一次再见这轮圆月,身後是否还有人相陪?心中蓦然一痛,他微微偏过头,不让那人看见自己的模样。
虽不奢望,却也一点一点陷了进去。陷得越快,痛就越深。
宠爱与疼惜皆是真心,但却未必有情。
他要的是一生一世,甚至轮回往复,而秦语轩对他,也会如此麽?
转眼,竟已到了上路的日子。
花仙早已说过,在完成约定之前,他的本体不能移动。如若离得太远,精气也不足以支撑他幻化人形。
他与他,必定分离。
临行前,貌似严肃的夫子也不禁一阵感喟,握著弟子们的手好一个叮嘱。而後拍拍秦语轩的肩,"好自为之。"
那人笑得神采飞扬,"谢夫子。"
他在一旁静静看著,直到那边散了,那人过来牵起他的手,缓缓走进庭院。
此时他的本体枝叶繁茂了些,绿意越发深沈。
"我不在的时候,帮我好好照顾这株花......"
他默然点头,强忍著眼角噙住的泪珠。花开之时,忘情之日。那人又将在哪里?
静默了片刻,秦语轩却忽然笑著凑到他耳边,嘴唇微启,一字一句如同天音。
"等我回来。"
秋风吹落了黄叶,顺著山路望去,远远的长亭短亭连成一片,清冷而萧索。
学堂里来了新的学生,时不时总能听到夫子将戒尺敲在书桌的声音,却再没有人从那学堂之中悠闲走出。
此时的风已带了些凛冽,他禁不住抖一下周身的枝叶,慢慢合上眼睛。
自从那人走後,他已经许久未曾幻化人形。
初始还住在那座宅子里,闻著那残留的熟悉气息。回想著那些晴好午後的教书识字,回想著那些朦胧夜晚的**旖旎。
可渐渐的,他却发觉,少了那个人,终究还是不同的。於是便再也不敢多待一刻,生怕又要忍不住落下泪来。
每隔几日,他仍是会回去清扫一番。因为那个人说过,等我回来。
若到了那时,宅子里一片厚重的尘土,岂不让那人失望至极?或许还会捏著他的鼻尖轻笑,"我不在家,小夜竟这样懒了。"
会有那麽一天麽?
他信他。
不几日,省城里来了信儿,乡试中本县过了两人,其中自然便有秦语轩。按惯例,通过的考生这一年便不会回来,而是留在那里准备来年春天的会试。
他听了又是欢喜又是寂寥,不知是为那人开心多点,还是见不到的失落多点。
整整一日都情绪纷乱,到了夜里,却突然见到那一小团白色的光芒停在自己身边,定睛一看,竟又是那花仙。
"好久不见,姐姐还好麽?"他声音里带了些惊喜,似是见到亲人一般热切而亲近。
那花仙却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笨。"
他呆了呆,不好意思地垂下头,也不知那花仙指的是什麽,却总觉得是自己错了。
"人都走了,想有什麽用?"小花仙不知从那里掏出一把葵瓜子,边嗑边调侃道。
他脸红了红,"......我也只是忍不住。"
"若是那人忘了你,不要你了,你怎麽办?"
他沈默一阵,抿紧嘴唇低声道:"如若真是那样,我定然不会忘了姐姐的话,把毕生修为都给你。"
"那你还不趁现在赶紧修炼?"小花仙轻哼一声,"我可不想到头来只添了个把个月的功力,得不偿失......"
他点点头,心想只为花仙对自己这份帮忙的情意,自己也理应不该让她失望。
潜心修行的日子,自然觉察不出外界是晴是雨,刮风抑或落雪天。
再睁开眼之时,连冰雪都已消融,满山遍野又是一片盎然春意。
本以为这个冬日会是万般孤寂难熬,想不到竟这样眨眼而逝。
花红柳绿,丹露娇容。小小的学堂也热闹起来,一堆公子们簇拥著去了那牡丹苑,独留夫子一人在此摇头叹息。
一切似乎都与去年无甚不同,却又悄悄变化著。
池塘里的鲤鱼多了几尾金色的,阳光一照熠熠生辉。学堂的栏杆重又修葺过一遍,也上了新漆。
他觉得自己似乎也挺拔了些,称得上枝繁叶茂,只是仍然迟迟不见花苞。
难道说......自己并非牡丹,这只不过是那人的一句戏言?
才一冒出这个念头,却又立刻恨自己不争气。
若连这都要怀疑,又怎去相信那人定会回来?信他,便是字字句句,一点一滴刻进心里。
不出几日,终於又来了报信之人。
榜文已下,名次落定。
"看不出那秦语轩平日里素来喜好玩乐,此次竟能考个进士回来......"
"据说会试的时候他可是会元,只是在殿试才被比了下去......"
公子哥儿们凑在一起议论纷纷,豔羡的,惊讶的,惟有夫子面色严肃,摇头叹道:"若是收心养性,潜心苦读,以他的资质,纵是三甲也是情理之中。"
他虽不懂那些考场头衔,却也知他考得甚好。心中隐隐便有了些欢喜,仔仔细细把宅子里收拾了个干净,天天跑到回乡的那条小路上眼巴巴地张望。
不曾见到那人的身影,倒是遇见几个秦语轩昔时的旧友,聚在不远处的亭中饮酒谈天。
他悄悄隐了身形,不想让那些人见到,免得又被嘲笑。
擦肩而过之时,却不由被他们的话语引了过去。
"语轩这次考中进士,可是一吐多年胸中之气......"
"没错,想当年他父亲病亡,家道败落,原先的世交伯父非但没有接济,反倒把早就定好的亲事作罢,说是非要等他飞黄腾达这才肯把女儿嫁与他,当真是落井下石......"
"语轩他就是因此才从京城独身一人来到咱们这里,好在他父母最後留给他的那笔银子尚够他在此处过活......据说当年那户富贵人家听说他考取了功名,当晚即刻大摆筵席,请他前去。入得官场,也许从此就是平步青云,不好好巴结怎行?"
众人一齐嗤笑起那个见利忘义的所谓世交,其中一人却又问道:"那不知语轩与那小姐的婚事还算不算数?"
"若要在朝廷站稳脚跟,少不了有钱大户作靠山,语轩就是瞧不起他家,也总该好好利用一番。更何况听人说那小姐花容月貌,倾城之姿,单是这点,只怕语轩那个浪荡子便不忍放手了......"
"不过他临走之前那几个月确实收敛了不少,连叫他去喝花酒都敷衍了事,莫不是改了性子?"
"只怕是为了秋试吧,如今如愿以偿,故态复萌倒也不出奇。"
他听得茫然恍惚,迷迷朦朦回到本体中,不知怎麽却发起抖来。
原来那个人考科举是为了那般,而现下,竟是要成亲了麽?既然如此,又怎能回来,岂会回来?
那句话,只怕也是随口说说,自己却傻傻当了真。
他抱紧身子,泪水簌簌而落,浸得心底一片冰凉。
终於......还是见不到了麽?
浑浑噩噩睡了一日,便被一片热闹的敲锣打鼓声惊醒。
"回来了回来了,这可是县里这麽多年来第一个会元......"
"走走走快去看看,语轩兄真是给咱们争气......"
语轩......语轩!
他惊得瞪大了眼睛,不等多想,那边的公子哥儿们又笑道:"听说这次回来身旁还有如花美女作陪,想来是好事渐近了罢......"
他猛然怔住,默默收回心神。
与其见到那人与别的女子笑语欢颜,却不如留在这里,不再相见。
那麽在心里,那个人仍是只会对自己笑,只会对自己好。
哪怕是自欺欺人,也要保留著这卑微的回忆,直到花开忘情,堕世轮回。
只是不知还有没有下一世,再与他相逢。
外面喧闹了一阵,渐渐安静下来。过了一阵,竟听得女子柔美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慢慢靠近。
"秦大哥,这里便是你读书的学堂?"
他一下呆住,接著便听到有人轻笑一声。
仅凭那点轻微的笑意,他便呼吸不能地怔在原地,眼睁睁望著他们向这边走来。
几个月不见,秦语轩却还是如从前般眉目疏朗,风致秀出,追随的人群早已退去,此刻惟有他们二人,一个俊逸风流,一个绰约静雅,当真一对如画璧人。
夕阳西下,学堂已放课,公子哥儿们便早散得不见影。
夫子推门出来,愣了一愣,秦语轩快步迎上去,躬身行礼,直叫年迈的老者湿了眼。
他在这边静静望著,直到那人同夫子告辞,缓缓转身。
"想不到小小一个庭院,也是景色秀美,颇有一番独特趣味......"女子打量著四周,含笑赞道。
他只觉那人的目光直直朝这边送来,慌忙垂下头去避开,却忽又想起那人根本看不到自己,心下一时不知是轻松还是落寞。
"轩哥哥,这株是什麽?"
他怔愣片刻,只见那女子指向自己,笑盈盈迈步走来。他恨不得立刻找处地方躲起来,然而只是转瞬间,那两人便来到他的面前。
"牡丹。"
熟悉而清朗的声音似乎传到了心底,他微微颤抖一下,仿佛那人的气息都能觉察得到。
以为不再会相见,却竟可以站得这般近。
女子笑了笑,"这牡丹虽赶不上城中花苑里的娇美动人,却枝挺叶嫩,灵静清秀,相比之下,反倒令那些显得俗气了......"
说著便伸出纤纤素手,来抚他的枝叶。
他下意识想要退後,无奈本体却动弹不得。眼见那手指就要触到自己,他紧紧闭上眼,心下一片酸楚。
等了半天,却不觉有什麽脂粉气落下。再睁开眼,却见秦语轩含笑上前,轻轻握住那女子的指尖,顺势将那绵软的小手收入手心。
"逛了这麽久,瑛儿也该累了罢......不如早些回去用膳休息如何?"
那女子面上登时染上一抹羞意,点点头,便随秦语轩一同去了。
他呆呆望了会儿,心里却觉连方才那点酸楚也察觉不到,已然一片平静。
待到月上柳梢,他静静伫立在宅前,缓缓而入。
屋子里还燃著烛台,莹莹亮亮,温暖如许。
慢慢伸出手去,轻抚那层薄薄的窗纸,直到冰凉的指尖也微热了些,这才轻轻放开。
施法变出的宣纸被铺在地上,迟疑霎那而後缓缓落笔,泪水却先他一步浸透纸面。
今夜子时,学堂庭院。
不曾落款的纸笺被轻柔折好放於门外,他停了许久,终於还是敲了下门,随即转身消逝。
若那人认得他的字迹,或许会去罢。
树影婆娑,暖风拂面。
他从来不知自己为何而修炼,如今看来,只是为了来这世上走一回,见上那人一面罢。
动了情,尝了爱,便再也收不回心。
他心知自己从未怨过那人,也不曾後悔这段如烟之缘。
情爱本就没有错,他何尝没有从中得到欢欣愉悦?
只不过他给了他朝夕欢愉,他却给不了他一生一世。
於是聚过,便散了。
果然还是痴心妄想了。
小小的妖精,又怎麽可能与人结合,相伴终老?更不要说,都是男子。
他仍是心怀感激,感激他的那些温柔以待,感激他的那些悉心疼爱。或许那人依旧会疼惜这株牡丹,只是渐渐忘记了‘小夜'这个名字。
可他不会忘。
不会忘记那个人低声在他耳边呢喃,你是我的小夜。
他记得他说的每一句话,从相识,到分离。
他记得他那样期盼著他的牡丹盛开,从枯枝颓叶开始,便不离不弃。
花开,忘情。
无论哪一种,都是时候了罢。
他静候著,悄悄积蓄著精气,长睫沾泪,嘴角含笑。
轻轻的脚步声在庭院外响起,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忽地想起甫一睁眼的那一刻,那人便是踩著这样的脚步从学堂出来,坐到了他的身边。
那时鹅黄柳绿,正春色明媚。
而如今......
他慢慢闭上眼睛,催动体内的精气。
既已无缘相守,便应了却遗憾。他自知从未了解过那人的心思,却唯独记住一样。
他知晓自己花期未至,恐要再等上几年方能花开。可既已生无可恋,又何苦在这红尘中默默再守那麽久?
而那时,秦语轩兴许连这株牡丹都已忘记,那花开,又给谁来赏。
自始至终,天地间唯有那一人疼他爱他,怜他惜他,虽如过眼云烟,却仍深深镌刻。
那用毕生道行换取此时花开,也仍是值得。
枝茎上似乎有什麽小小东西奋力冒出,一个,又一个。
他望著那人脸上的惊讶,心中漾著淡淡的欢喜。
好像第一次幻化人形在那人面前出现,也见到过这般神情,只不过那时转瞬而逝,随即便换上了俊雅的笑颜。
眨眼间,花苞由细嫩变得坚实,一颗一颗有如翠玉,娇嫩欲滴。
眼前微微有了些恍惚,仿佛那个落雨的日子,雨水泪水打湿了眼睫,朦胧地看著那人撑一把油纸伞,含笑凝视。
"你若真是个美貌花仙,我倒是想让你以身相许......"
翠玉渐渐化作花蒂,紧紧包裹住那缓缓长大的骨朵。
似乎就是在这里,他布好了菜,那人却笑著喂他一口,假意蛮横,语气温柔。
教他写字时柔柔落下的一吻,欢好时永不厌腻的蜜语甜言。
似乎......似乎还有很多。
可他却渐渐地,渐渐地,记不得了。无论怎样用力去回想,脑海中只是空茫一片。
额上已经满是汗意,眼前模糊,复又清晰。真的......就要失去意识了麽?
他听得到花瓣绽放的声音,轻柔的,脉脉的。
再看一眼面前的那个人,很美,很美。
可是,那是谁?
他隐隐觉得揪心般的疼痛,却只能无力地闭上眼睛。
等我回来。
最後一丝清醒失去之前,耳畔有这样一个声音不断回响,绵延萦绕,挥散不去。
曾经有人这麽说过罢。
他等到了,也失去了。
像是漂浮在一个混沌的地方,看不清四周,也找不到前路。
迷蒙中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水蓝衣衫在雾气弥漫中若隐若现,眼看就要消失不见。
心中一阵焦灼,似是什麽重要的东西就要失去。他倏然扑过去,紧紧揪住那人的衣摆。
"公子!"
凄厉地大喊一声,人也跟著惶惶醒来。
竹青的床帐铺得漫天淡雅素净,桌上的烛台静静燃著,不时跳跃一下,发出"劈呲"的声响。
胸口剧烈的起伏逐渐安定,他舒口气,汗水却从额上慢慢滑下。
抬手正欲拭去汗意,绵软如丝的触感却先行一步抚上了他的额头。
身子猛然一颤,他怔怔转过头,却见一人正勾著嘴角斜坐在他身边,拿著手巾为他拭汗。
眉眼如画,俊逸秀美。
他呆呆望著,又伸手去触。
温热的面庞实实在在,并没有因碰触而消失。可他却仍是一言不发,眉眼,鼻梁,嘴唇,细细摸了个遍。
"方才还在梦里叫我,怎麽如今就不认识了?"
那人眼角斜挑,笑意荡漾。
喉咙一下子哽住,隐隐作痛。
为什麽还会再见到他?为什麽自己......还没有忘记?
秦语轩微微笑著凝视,像是如同从前那般在等他扑进怀里。他咬咬嘴唇,起身下床,却赫然发现自己被剥得只剩里衣。
垂头背对著那人,从床头寻了衣裳来穿,他低声道:"叨扰公子了。"
"小夜......"
低沈的嗓音仿似咒语,将他牢牢定住,动弹不得。
"你在怨我?"
他摇了摇头,并不答话。
伏在床榻的手忽然被握住,拢进那温暖的手心。秦语轩从背後靠上来,轻轻把他搂进怀里。
"我回来了。"
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紧紧咬住牙关,却止不住身子的颤抖。
可一同回来的,还有他未过门的妻子不是麽?
"瑛儿只算是我的妹妹......"
将他震惊的神色收入眼底,秦语轩轻笑著捏捏他的脸颊,"你正胡思乱想的便是这个罢。"
他脸一红,不由自主摸了摸方才那人手指停留的地方,犹豫片刻,终於开口道:"他们说......"
秦语轩微微笑笑,面上一片沈静敛然之色,"身世是真,婚约是真。可考科举并非为了什麽飞黄腾达,平步青云,也不是为了娶瑛儿......只不过想为秦家争一口气,为自己争一口气。让瑛儿的父亲知道,若我秦语轩要他们家一败涂地,自然有那个本事,只是不屑去做那等人而已。"
说罢低头,见他听得也是一脸肃意,便笑著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就是一个小小的进士,都让那老头子乐呵呵捧上了天......若不是为你,说不定那状元都是你家公子囊中之物......"
他愣了愣,"莫非......公子是故意殿试失准?"
"你公子我连上学堂都厌恶至极,又岂会有那鸿鹄之志?何况日日周旋官场之中,排挤倾轧,勾心斗角,我怎舍得你陪我去吃那种苦?小小的进士,至多混个县令当当,不几日抱病请辞,归隐山林,乐得清闲自在。"
胸中暖意荡漾,却仍是难以置信,"那......那位小姐为何要同你一起......"
"我和瑛儿自小一同长大,兄妹之情总是有的。她说要来这里游玩一番,难道我能不允麽?"
那人原先还满是笑意的脸突然板了起来,"我不知你是从何处听信的传言,只知道辛辛苦苦从城里回来,家里的小娘子就跑得不见踪影。偷偷摸摸丢一张纸条叫我半夜去赏花,花开之後一转身,却见你面色惨白昏倒在地......"
他连连摇头,转身扑进那人怀里,心下却又是难过又是欢喜。
花开之前,他早已得到那人的情。
只是那时,却卑微而不自知。
一遍遍说著要相信那人,心底却仍存著怀疑。
"公子......"泪水浸湿了衣衫,脸颊紧紧贴在那温热的胸膛上。
"日後小夜心里想什麽,都要说给我听,不许隐瞒。"
他乖顺点头,却又蓦然一惊,顿在那里。
"怎麽?"他听到那人含笑低声询问。
"记得了......"
他不敢告诉那个人,他不是人,只是一个小小的花妖。却因为爱上一个人,而爱上了这个凡尘。
他不敢告诉那个人,他原本很丑,只是因为那人喜欢美人,才施法变得这样美。
不能说的还有很多很多,他要慢慢积攒勇气,慢慢让那个人了解。
如果,如果即使这样,那人依然不曾嫌弃,那麽,他会不会是世间最幸福的花妖?
然而,很久很久以後,当他战战兢兢讲出心底的秘密,那人却只是轻轻笑了一下,"终於肯说了麽?"
他怔怔傻掉,不等回过神,便被毫不留情拖进帐中,狠狠折腾了个透。
颠鸾倒凤,春色无边。
昏昏沈沈睡去之前,他想,那个人究竟是何时知晓的呢?
只怕,唯有春风方能解答罢。
——完——
笑倚番外1——《忆语》
烛火早已熄灭,浅浅的月光照进安静的屋子,残留在细密睫毛上的泪珠晶莹璀璨,似乎抖一抖就会落下。
他笑著倾身过去,舌尖滑过,细细吮去。怀中之人眼皮慵懒地动了动,却仍是没有睁开。
他怜惜地不再触碰,以免扰了少年的清梦。
花期未至,时节已过。可那样瘦弱的花株,竟能在顷刻间冒芽盛开,必定费了这个孩子不少气力罢。
他微微笑笑。
这个小傻瓜,小心翼翼隐瞒身份那麽久,却不知他早已知晓。
初始注意到那嬴弱瘦小的一棵,还是刚到这个学堂不久。
明明那般气虚体弱的样子,却仍顽强地生长著。或许几月方才长高分毫,多上几片叶子,却也一点一点有了株牡丹的样子。
他不由便上了心,留了意。
并非偏好什麽名花,若是那样,早该看遍城中牡丹苑里的那些个娇豔明媚。
只是看著它,不由便觉得似曾相识。
似乎年少时的自己,没了家族的庇佑,也曾这般不甘放弃,奋力挣扎著活下去。
於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便习惯了那随意的照料,自在的闲谈。
许多不曾展露人前的心思,神情,情不自禁便对著它一一道出,做出。仿似再自然不过,也觉不出丝毫不妥。
日子一久,他略带惊讶地发现,那牡丹却渐渐起了变化。
同它说话,那枝叶便轻轻摇摆,轻轻抚触,竟微微颤抖起来。十足一个稚嫩的孩童,天真而羞涩。
他玩心大起,也多了几分体贴之意。众人调侃下,他每每言语维护,那小小的枝杆便似挺直了些,惹得人一阵疼惜。
暴雨袭来,看它在狂风中被吹得凌乱不堪,才长出的花枝也猛然折断。他心中一滞,一言不发匆忙回家取了伞来撑在一旁,倒也为瑟瑟发抖的它挡住大半风雨。
"本公子待你可是不薄?"
调笑著说出烟花小巷里常有的话语,却见那株小牡丹竟有如听懂一般,忙不迭晃了晃枝叶。
莫非它果真成了精,通了灵性?
他笑自己的奇思妙想,却又隐隐存了这份心思。
花开花落,月盈月缺。
忍辱负重暗暗拼了几年,为的不过是这年秋试。若真能高中,便不会再回来了罢。
此处并非故乡,留恋的,唯独这一株小小牡丹。
不大的宅子里不知从何时起干净了许多,只是他并未如何在意。
学母亲自酿了那"春风醉",却只具其形,未得神韵。怅然地滴了几滴与它尝尝,幼嫩的叶片似乎都红晕了几分。
那一夜,似是比平时格外清幽。
身著绿衫的小小人儿垂著头,始终不敢抬起眼来直视。蹩脚的谎话连说书人都不屑再用,他却含笑伸手,牵住那只还在发抖的小手。
不为那清灵绝美的容颜,只为这若有若无,从稚嫩身子里散发出的一缕清香。
春风醉,醉春风。
那是他家传的清酿,而他,只给过一人品尝。
怀中的少年忽然向他怀里缩了缩,摸索著抓住他的衣袖,紧紧攥在手中,这才又沈沈睡去。
他笑著轻抚他如玉的面庞,宠溺的目光一如从前。
曾对他说,这是我的牡丹。曾对他说,你是我的小夜。
试问这世间,还有何人何物曾冠上他秦语轩的名号?
唯一的那人,却呆呆傻傻不自知。
要不要告诉这个小小的傻瓜,自己从第一面,就已将他识破?
俊美的男子笑舒一口气。
罢了,还是等到他真正想说的那日罢。
待到那日,自己再好好将他惩罚。
微风拂动卷帘,轻轻作响。犹如那绵绵的丝竹管弦之音,撩动人心。
笑倚番外2——《夜光》
初夏夜里,庭院静谧。城中的牡丹纷纷凋了容颜,风华不再,唯独这边一棵却娇容初露,楚楚动人。
清白莹洁的花朵层层而簇,瓣端晕著绿彩,就连花心也是浅浅绿色,青涩的模样实是惹人喜欢。
身边那人缓缓伸手,触了一下那近似透明的薄薄花瓣。
仿佛一处肌肤被轻轻抚摸,他不禁一颤,脸也红起来。
细心的男子自然没有错过他的这一反应,微笑著搂过他的肩膀,"冷麽?"
"不......"他难以启齿,只能低下头,静静望著自己的本体。
深绿叶片的背後是一层细小的茸毛,长长的叶柄泛著淡紫色,衬得那一朵朵花苞越发洁白淡雅。
"这棵牡丹......叫什麽名字?"他仰起头,轻声询问。
株株牡丹当有其名,娇容三变,姚黄魏紫,都是传遍牡丹苑的娇豔名号。他虽知自己也是牡丹,却从不晓得真正的名字。
"夜光白,牡丹里最为纯白的一株......"秦语轩答毕,俯身凑到他耳边,"说起来,小夜也是这个‘夜'字罢......"
他微微一窘,点了点头,忽地想起那个花仙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会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初次花开,已过去了几日。当初差点耗尽的精气,也渐渐吸取日月精华补了回来,还有......
他羞红了脸,偷偷望一眼那人。
久别重逢,两人自是少不了床第间的亲密。那种事做得多了,竟也稍稍补了点气力,而对方也看不出任何不妥。
想来大概是花妖清灵,不同於其他妖物,因而即使吸精,也不过少许。
如今他已无大碍,亦已得此生所爱之人,心中对那花仙甚为感激,却也愈发愧疚。
细细思索,若非那美丽的花仙帮他幻化成人,他又岂能与那人相逢?只怕一世都要待在牡丹里,孤苦无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