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回见”说得十分理所当然,庄泽抬眸看看他,倒也未置可否,只笑笑,颔首致意,转身朝文学院的方向走去。康司祺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那背影,不知咂摸出了什么,又摸出号码牌来,在手掌里掂了掂。
半个小时后,康露洁被老林从刚刚结束的会场拎出来,直接塞进了车里。
活动是她策划和主持的,最后没能找到最佳缘分配对,不算圆满,她本就不开心;眼下刚刚结束,又还有很多活儿要干,她却被老林不由分说抓回来了——她当然知道这是康司祺的命令,气得很,一钻进车里,人还没坐定,就开始抱怨老爸。
“我好不容易独立做一件事,就不能让我有始有终吗?自己出去玩了两天,还不让我做点正经事儿,哪有这样的,独断!暴君!你就是欺负我没妈,没人给我说话,整天把我当机械养,不对,是当仙人掌养!”
康司祺迎面被女儿毫无逻辑、语意混乱地抱怨了一番,也不生气,只吩咐老林回家,然后坐得离康露洁远了几分,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也不知是他皱眉的模样太严肃,还是康露洁自己良心发现了,她突然闭了口噤了声。
康司祺这才开口:“闹够了?”
康露洁两手放在膝盖上,交握着。姿态虽然收敛了,语气还是气呼呼:“你指的是什么?”
康司祺:“全部。”
康露洁辩解:“爸,您讲讲理,我这怎么算胡闹呢?多大一个活动啊,我一手cao办起来,您知道多难吗?整个学校,也就我一个大二的学生能干这事儿,别人都肯定嫌难嫌麻烦,这得上跑学校领导,下cao刀公众号宣传推文呢!是个非常专业非常完整的活动流程,我做成了,您不表扬我就算了,还上来就怼我,我……我气死了!”
康司祺:“怼是什么意思?”
“怼就是……”康露洁着急,又语塞,想想要跟一个中年老男人好好解释一个网络热词,觉得特别麻烦,只得敷衍道,“您自己多上上网吧,懒得跟您说。”
她不说,康司祺也不问了,父女两人在车里沉默下来。
康司祺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康露洁原本盯着窗外自己生闷气,车路过一处红绿灯时,她长久凝视车窗,从里面看到父亲的剪影。
他那样安静,连呼吸都很轻,高大的身躯摆在身边,存在感竟然可以这样弱……她仔细分辨他是不是睡着了,却辨不出来,不禁扭过头去。男人平时过于冷硬的脸部线条,此刻大约是因为情绪放松,又闭着眼,显得异常柔和。鬓角的头发有些长了,往头发深处看,隐隐可以看到银色的痕迹……康露洁看得有些难受。
康司祺无疑是个强大的男人,放眼四望,康露洁找不到一个比自己的父亲更打眼的男人。财富、人格、阅历、样貌,样样上等,无论男女,都对他趋之若鹜。何况,他还有个世界上第一可爱的女儿,真称得上“人生赢家”了!
可世界上第一可爱的女儿康露洁跟在他身边,内心却时时充斥着不安全感。
她不知道这样强大的父亲,什么时候会倒下;她不知道处处宠爱自己的父亲,有没有真的爱着自己;她不知道x_ing取向小众、看似脚踩万花丛的父亲,这一生有没有在感情上受过伤害,懂不懂爱……她不知道,父亲到底知不知道,她真的想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哪怕这个家庭由两个爸爸和她组成。
唉。“爸……”她轻轻喊了一声。
康司祺没有睡着,深吸了一口气,带出一句“嗯”,这是示意她说。
就是这样。康露洁心想,她的父亲就是这样,习惯了被仰望,习惯了被听从,习惯了等人的汇报,习惯了高高在上。他是个与世间纷杂俗世最接近的生意人,也是一个近乎摒弃人情的独行者,与任何人都充满距离。
她轻叹了一声:“我快二十岁了。”
康司祺听了,半睁眼睛,看着她:“还有几个月,你想怎样?”
“我二十岁了,最近有点想谈恋爱,过几年,可能还会嫁人,然后搬出去住。总有一天,您给我留的周末,我再也用不到了。我在想,那时候您的周末怎么办?工作吗?可是您的事业已经做到这个程度了,还有什么周末拼在工作上的必要?”
康司祺扬了扬唇角:“事业没有最好,也没有尽头。”
“您别乱抓重点。”康露洁单手托腮,歪头看着他,先前的生气在刚刚忧伤的发散中已经消逝无踪,现在她只想趁着这气氛说几句正经的,“跟您说句心里话,我真的希望您身边有个靠谱的人,以后我不在您身边了,陪您钓钓鱼、跑跑步也好。”
听了这话,康司祺没有作声,默然看着康露洁。
这样过了良久,他才抽出垫后脑的手,摸了摸康露洁的头发:“我还没有你想的那么老,也没有你担心的那么弱,不要再瞎cao这份心了。你刚刚有一句话是对的,你快二十岁了,我们爷俩儿,都该懂得独立了,以后学着点,谁也别黏着谁。”
“爸!”康露洁心里一下子涌上一大股复杂的情绪,却生生被噎得没话说,憋出两汪眼泪来,一点出息也没有,吧嗒吧嗒直掉。
康司祺看了,哈哈大笑,又伸手摸摸她的头顶。看她那眼神,和当年看八岁的小团子没半分区别。
独立个屁。别说二十岁,就是四十岁,康露洁在他眼里也还是八岁的小团子,是他从天而降的女儿。和别人不同,他对孩子的母亲没有思怀,从来不会像别人那样看着女儿想起其母,他对这个女儿是毫无杂质的父爱,完整得简直不真实,完整得他半分也不愿意违逆她的心愿。笑罢,他摸了摸口袋,掏出那个号码牌,放在康露洁手里。
“你那丘比特的力量,是真的吗?”
“啊?”康露洁瞪着号码牌上的数字,吃惊得眼泪都忘了掉,“您,这个……另一个不会在庄老师手上吧?”
康司祺微笑:“不然我给你看这个干什么?”
“啊!!”康露洁扑上去,搂住康司祺的脖子,笑得眼泪横飞,“真真真,特别真,比您上南海给我带的珍珠粉都真,您俩拿了我的号码牌,一定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快说说,庄老师高兴不高兴?你们俩进展到哪儿了?还有,你们俩为什么不上台领奖?”
康司祺这下又懒得跟她亲密了,一把将她掀了下去,坐直了身,拉一拉衣服,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正色道:“你的庄老师前天跟我闹分手,这你能答应吗?”
康露洁一惊,又迅速反应过来,随即一拍大腿:“不能!坚决不能!”
康司祺抿抿唇:“好,帮我追回来。”
康露洁手一扬,敬了个军礼:“是,长官!”
敬完礼,又腻过去,拽着康司祺的衣角,晃了晃,带点试探地问:“爸,我感觉,您这次是认真的……我的感觉对不对啊?”
康司祺放松了身姿,目光投向窗外,又是过了半晌,才开口:“应该不算错。”
第十二章
不知道庄泽这个新闻制片主任的真实度有多高,但含金量应该不低。星期一的晚间新闻上,新区那两个村的采访就播了,主持人还连线了“社会学者”庄泽本人,进行简单点评。庄泽三言两语,把话题着眼点落在“实实在在为百姓谋福利”上,不说企业,单说政府。
“能让老百姓活得更有希望,这个规划才算有意义的规划。”庄老师脸上难得未笑,一双眼睛凝视镜头,画作般的容貌端庄静穆,让人肃然。
“虚了吧唧,狡猾。”尤梓沂调低了电视音量,转过来,凹凸有致的腰身靠在桌上,“这人做什么学问,不如来做生意,你就喜欢这种啊?”
康司祺把视线从电视机上收回来,笑道:“我觉得他挺好,挺靠谱。现在村民不闹了,社会舆也可能很快转向,会给新区班子造成压力,这个时候约刘峰应该合适了。”他推过手机,“你约,还是我?”
刘峰算得上是夏厅长的学生,x_ing格刚正耿直,是个穷傻愣子,混了十几年没怎么出头,连夏厅长也不太喜欢他。但这次新区选领导班子的时候,夏厅长还是暗里推了他一把,让他在新区得了个能掌权能办事儿的位置,算是多少c-h-a了个勉强可以叫得动的人。
不过,就是太勉强了,用起来费劲儿。
他尤其不喜欢尤梓沂,觉得这种女人不正经,又太聪明,既畏又恨。尤梓沂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没动。
康司祺:“你不是总想恶心他吗?打吧,他现在不敢不接你的电话。”
尤梓沂叹了口气:“真烦人,我本来想给你找老赵的呢,老赵可比这个谁说得上话。”
康司祺:“还是别,让老夏知道你找姓赵的,一生气,你不得受委屈?”
尤梓沂拿起手机拨号了,身体软绵绵地向康司祺靠过来:“为你受点儿委屈,我愿意呀!”
康司祺往后退了退,避开了她的身体接触。尤梓沂投怀送抱坠了个空,两条眉毛愕然一挑,吃惊地看着康司祺。手上的电话已经接通,她暂且先和刘峰说正事儿。心里有事,嘴上极不耐烦,几句话就敲了时间地点,没半个字寒暄,挂了电话。
她站正了,放下手机,双手环胸,与康司祺对视:“你什么意思?”
康司祺的语气轻缓,略带安抚:“我们都知道,总有这一天的。”
尤梓沂抬起一根手指,捻了捻锁骨,稍抬下巴:“现在?现在不好吧,老夏这边还说不好,你要把我丢下?我还以为,我谁都没了,你还能让我靠一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