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看不起康司祺自己的律师,只不过有备无患。何况,业内人士更加知道谁是靠谱的,不幸,康司祺那个并不在其列。他一个局外人,能做的不多,尽所能而已。
没过多久,雨下起来了,没有关紧的窗户透进来一阵一阵夹着雨丝的风,空气好像被撕开一条缝,猎猎作响。他叹了口气,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康露洁今天第一次看到庄泽,就见他拖着行李箱下楼,顿时一惊,愣愣地盯着他:“叔,您,你要上哪儿去啊?”
庄泽将行李箱放在酒柜旁,一面转弯进了餐厅,一面回答:“去外地见几个朋友。”
“哦。”康露洁松一口气,丢下遥控器,跑过去,撑着餐桌和庄泽说话,“是不是为了我爸?”
庄泽:“算是。”
康露洁:“我爸知道你要去外地吗?”
小丫头还挺敏锐。庄泽垂眸盛粥,没有立即回答,她马上有了判断:“所以,我爸不知道啊?”
庄泽点点头:“还不知道。”
他坐下,康露洁也坐下了,两手交握在一起,盯着他:“叔,您是不是跟我爸闹意见不合了?”
“嗯?”庄泽询问地看着她。
她又是一片了然:“我就说呢,早上我爸那个样子……怪怪的,明显就不高兴。哎,叔,”她交握的两只手往前推了些,盯着庄泽,表情认真,“你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反正我也没有事情,我也想帮帮我爸,您看,我也这么大了,有时候你们也考虑考虑我的用武之地嘛。”
庄泽一边吃东西一边看着她,看了三秒钟,她就撑不住了,干笑两声,又不愿退步,只好把眼神收了收,盯着桌面:“叔,你当带我见见世面也行嘛……”
庄泽直言:“我早就答应过你,你爸爸有事,我不会离开——放心,我还会回来的。”
那点小人之心被无情点破,小姑娘更尴尬了,轻咳一声,不承认,也不否认,犟着嘴皮子继续磨:“那也让我跟你一起去嘛,我听说,我爸这样,有可能很快就全家被限制自由了,什么不能出国、不能出省,搞不好,连C市也不让出了,趁现在还行,你就让我跟你去吧。”
闻言,庄泽忽然发现,他过去真是小看这丫头了。
她哪里单纯天真,明明跟他爹一样,浑身都是心眼,犀利又能算计——她看准了庄泽要先斩后奏,想给老爹通风报信,又不想担这么个罪名,免得将来庄泽秋后算她的帐,就死皮赖脸要跟去,而无论她去不去,庄泽这下都不得不先给康司祺报一声自己的行动。
“给你爸打电话吧。”庄泽无奈,遂了她的心愿。
小姑娘立即掏出手机拨了号,电话一通,三言两语就把情况汇报了,尤其坚定自己要跟去的请求,到庄泽说话,已经没有什么可说了,只余一句:“康,你定吧。”
那边的天气似乎更恶劣些,风吹雨打的声音有些惊心动魄的意思,半晌,康司祺才回答:“你带着她吧,替我照顾好她。”
康露洁听了,一喜,笑嘻嘻地说:“爸爸,等我们回来!”
康司祺柔声回道:“好。”
这个暑假的最后一个星期,康露洁本该准备返校,如今却收拾了一小箱行李,四处奔走。她感到,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甚至每一群人,也都忙碌了起来。庄泽带她走过好几座城市,有时候一座城市呆上一两天,有时候一天走了两座城市,见了很多人。
与康司祺不同,庄泽见人、谈事情,都基本不避讳她。有时候见完人、谈完事情,她表现出疑惑,庄泽还会跟她解释。此外,庄泽每天会和康司祺通话,起初通话气氛好像不那么好,庄泽沉默的时间居多,过了三四天后,就变得有商有量了。
这个过程里,她终于慢慢对父亲的事情有了一个相对完整的了解,算是拨开父亲本人不愿意替她拨开的迷雾,看清了他的处境,看清了庄泽的努力。
这时,起初跟来时带着的或好或小肚j-i肠的心思,都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真正长大的感觉,比二十岁生日那天看着康司祺被带走的成长更具体的长大。
半个月后,她的开学之期早过了,一天,买机票的时候,她果真发现自己的身份证信息被锁定了。同时,康司祺那边来了新消息:夏志成案要准备开审了。
隔天,就有人亲自来送他们回C市。
“叔,如果我爸听你的,我们家是不是真的能平安?”飞机上,康露洁忽然问道。
这些天,她除了听讲解,从不问涉及“该怎么做”的问题。
然而话一出口,没等庄泽回答,她又自问自答了:“应该可以吧?花钱买平安,散财保命,这不是古来天经地义的事儿吗?这就是代价,对吧,叔?”
庄泽抿了抿唇角,且算是回复。
第三十章
C城今年的雨特别多,已经九月份,还隔三差五黏黏答答地下。
夏志成的案子在这些没完没了的雨里经过了漫长的庭审,康司祺也没闲着,先是在夏志成的案子里坐证人席,不久后就坐在了自己这贿赂案的被告席。集团里过半项目和业务,或被停工,或被审查,资金也基本被冻结。这时候他也懒得再管工作和生活的区别了,为了方便,直接把鎏金颐庭的家当了办公室用,平时一群律师聚在家里。
倒是庄泽,带着康露洁出去一趟再回来以后,果真应了康露洁出发前小人之心所度,搬回他的学校教职工小区去了,虽然时常过来,但很少留宿。
从九月持续到年底,康露洁都觉得自己生活在多云转y-in、y-in转雨的气氛之下。
起初是压抑的,每逢周末她都不想回家,怕听到客厅里七嘴八舌的争论,还怕突然得知新的坏消息。然而人适应环境的潜力真是超乎想象,多见识几次之后她就能蹲在一旁跟着看诉讼材料。
聚在家里的律师多是她“后妈”带她去拜访过的,很快就聊上了。她知道,这个倒霉的律师团压力巨大,因为康司祺不肯放弃保卫财产,他们找辩护点找得直教人秃头。
她听来听去,也很愁。
显然,律师团的意见和庄泽当初的看法是一致的 ,她个人也赞成散财消灾,可她没胆子这个时候对她爹说一句反对意见。毕竟,连续数日不带笑容的康司祺,看上去和黑山大王之类的角色没什么区别。何况,她也不舍得。
康司祺没有轻易放弃过任何事,她不舍得干扰他尽全力。
直到今年最后一天,家里来了个人。
也许是雨下得多了,C城这个冬天也特别冷,来人找到康家,在铁门外探脑袋张望,整个人都是哆嗦的。这天庄泽在,他最先注意到了外面的人,定睛一看,发现是一张熟脸,姓李还是姓郑呢?
他想了想,对康司祺道:“良坡的村支书来了。”
闻言,康司祺露出疑惑的表情,嘟囔一句“哪个”,随即便想起来了,良坡,那个他上半年雄心勃勃要建设的村庄。旁边的康露洁察言观色,立刻跑出去开门了。
冷得直哆嗦的村支书一进门,被屋里的热火朝天惊着,站在玄关搓着手没往前走,模样很不好意思:“康......康总,您在呢?”
这会儿上门,绝不是好事。
康司祺捏了捏眉心,站起身来,一面示意周阿姨倒茶,一面迎了上去,没有客气寒暄,直接做了个请的姿态:“李书记,进来吧。”
李书记是个土生土长的良坡村人,文化程度不高,不过人挺会来事儿,年轻的时候折腾,年长了知道自己要得到好处,就得想法子让一村人都看得见好处,平时在村里左右逢源,后来给选成了村支书。不过在如今的政策下,此人做上个村支书也就到头了。
他年纪不小了,茸毛帽子底下压着一片霜色,冷天冻得脸红鼻子红,有几分奔波沧桑相。听了康司祺的话,急忙脱鞋进了会客厅,坐在康司祺指的大椅子里,姿态略为拘谨,抿了几口茶,又看看那边一群忙着的律师,像是打了几版腹稿,才开口。
“康总,我过来,主要是想问问您,咱们度假村什么时候能复工?村里那帮参加工程队的年轻人闲了两个来月,马上要过年了,不开工,工程队头子就不发钱,我也知道这个事情本不该直接找到你头上,但大家真的是着急啊......我,我想着,我好歹也算跟你来往过,你这个人蛮好的,你能不能……”他舔了舔嘴唇,眉头拧了个紧,目光咬定康司祺,“给我们一个说法?”
上来不直接讨钱,要个说法。偏偏这时候,康司祺最给不上的就是说法。
他颇有几分当军人时留下的大义心肠,对同行臭j-ian商,怎么狡猾都耍得来,对这些当初眼巴巴相信他能带来更好生活的村民,他不愿意选择敷衍;但是蒲安新区的项目太大,工程队人员实在可观,对现在账户被冻结了一片的他来说,要拨一笔工钱,也不再是大手一挥的事儿。
他沉思低吟片刻,迎视这位李支书:“你今天急着回去吗?”
李支书双手互相握了握:“可能不好留夜。”
康司祺颔首,当他的面拨了个号码:“宋总监吗,方便的话,来一趟我家里,带上公司账目和账户信息,最好带上林经理。”
打完这个电话,又对他道:“我让财务总监和财务经理过来了,我的情况你们可能已经过听过风言风语,我也不隐瞒,现在客厅那边忙着的都是我的律师,公司能活动出多少钱来给你们,我说不准,你不急走的话,就在这里等等,他们过来讨论清楚了,我马上给你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