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上眼。我还没有对吴绮生提过那个泰迪熊的梦。
看不到的时候,她的声音变得陌生:“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你会对这些事视而不见。在寻找小白的心上人的过程中把你自己排除在外,真有个‘嫌疑人’列表,你该是第一候选人。……不要说因为和小白太熟悉所以没想到你自己,你一直是个相当能从寻常中挖出蛛丝马迹的人,而说实话,你把这种本领用在我身上的时候很烦人。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你不希望小白喜欢的人是你——说‘不希望’都太轻了,你的手在抖,你害怕那是你吗?你在害怕什么?”
我沉默。
沉默中能听到我和她的呼吸声。
她终于主动开口,声音居然很温柔,说:“我有一些猜想,我会说出来。”
我:“难道我不想听,你就会不说。”
她说:“不会。但是你可以不回答。”她问:“你和你父母的关系……”
我粗鲁地截断她:“不好,我们不来往。”
她停顿一会儿,问:“你的父母中有一方,曾经长期对你使用过暴力?”
我嘲讽:“他不认为那是暴力,只是必要的管教。”
她问:“你的母亲,没有尝试阻止他?”
我说:“她不相信我。”
她问:“这种不相信……和你的偏头痛有关?”
我沉默。
她有偏头痛,却不相信我当时有偏头痛。她认为我模仿她的头痛,以头痛为借口逃避任何我想逃避的事,狼来了里撒谎成x_ing的小孩。
吴绮生说:“很多人以为成年人才有偏头痛,其实偏头痛可以在最小三岁的幼儿身上发作,常常被父母忽视。”
我第一次痛到呕吐,一身冷汗,却模糊地觉得轻松,以为这次终于有证据证明我不是装的,但他们还是不信我。见到呕吐物非常生气,把我抓起来,骂我哗众取宠变本加厉,还弄脏了床单。
我说:“够了。”不要再让我回忆起任何一件事。
吴绮生转换话题:“让你给自己的吸引力打分,一到十,你是几分?”
我说:“五分。”因为我是个天才,再低也不可能低过五分。
她问:“那么小白呢?”
我压抑怒气:“为什么要扯小白进来?”
她说:“打一个分数,小白在你心里有几分,按直觉不需要理由。”
我沉默,然后说:“九分。”如果他这几年没和我混在一起,可以更完美。
吴绮生说:“我不觉得你只有五分。你在自己的领域评价两极分化,但是再厌恶你的人都会承认你是个天才。你很好看,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你英俊。你的个x_ing……独特,会带来无数麻烦,但和你在一起,生活绝不平庸,绝不乏味。如果你遵守社会规则,你会很有魅力,但即使你拒绝遵守社会规则,你也很有魅力。”
我说:“我知道。”我知道我有魅力,我从不在这一点上自卑。
她说:“但你不敢想象他爱你,你害怕和他在一起……你会伤害他。”
我说:“你在撮合我们?”
“我为什么要撮合你们?”她冲我微笑:“我是你的医生,不是一本爱情小说的读者。我不在乎男主角们最后一页有没有在一起,我帮助你正视你的感情。正视以后,你决定发展这段感情接受他,还是拒绝这段感情和他继续做朋友,都是你要做出的选择。生活很复杂,并不是有感情就该在一起,有时候不在一起反而更好。无论你怎么选,我举双手赞成。”
我回到家,浑浑噩噩。手在颤抖。
我会接受他,还是拒绝?如果接受他,我们最后会不会结局惨烈。
分手的时候——如果分手——
我需要思考,我脑海中太多纷扰的声音,快把头胀开了。我开始弹琴,琴声暂时驱散脑海里惊慌的杂音。我大概弹了一夜。
圣诞就要到了。从二十日开始,AllSa装饰圣诞树和圣诞彩纸。每一天这里那里多一点圣诞气息,到二十四日周一回来,前台温迪面前放了小麋鹿和一筒五颜六色的糖果手杖,她身后的电子屏幕四角也挂着圣诞花环。
我还没有想好,这几天花大量时间弹琴,我本来就长期有失眠问题。
二十四日晚AllSa主楼有主题晚会,方凰审核一长列特邀名单,邀请一票公子小姐。
那天下午方凰叫人带我扔在她那的礼服给我,干洗过,挂在长衣袋里的衣架上。下班后我勉强忍着恶心换上衣服,去八楼找她。
她已经换上晚装,在面对落地窗的椅子里喝酒,她把烟灰缸从底层抽屉翻出来,我扫视烟雾探测器,果然被贴上胶带。
我端起她的杯子闻:“一个人喝威士忌?现在才晚七点。”
她自然伸出手,给我打挂在脖子上的领结:“如果你没在吃抗抑郁药,我会叫你陪我喝。但是我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谁三五杯威士忌下肚,因为药和酒精混合脑子搭错线,突然情绪崩溃,在我面前痛哭。”她停顿一下,说:“你该学会自己打领结了,或者换个人给你打。”
“为什么?”
为什么不让我保持现状,为什么要让我睁开眼睛正视小白,为什么说得做得好像她要退出我的生活。
她说:“前列腺癌。”
我沉默。
她居然笑起来:“那么多种癌症,到头来竟然是这种。我切了**,就给我前列腺癌,想要我死在只有男人得的病上,老天真爱跟我开玩笑。”
女x_ing没有前列腺,女x_ing有的是斯基恩氏腺。她穿上高跟鞋一米九,她鞋号四十一码,她声音低沉,近四十岁开始用雌激素,即使做了整容,面部骨骼也很男x_ing化,身体同样男x_ing化。她看起来是一个怪异的女人。
她曾经是个男人。她做变x_ing手术最后一步,改变*殖器的时候,我在医院里陪她。我没读完高中就逃家,一个新手黑客窝在黑网吧里,我们在暗站遇见,她让我和她一起住。我在医院等她做手术,不知道怎么填表上和病人之间的关系这个问题,叔侄还是姨甥,父子还是母子,每一种都不对,最后我写……家人。
她看着我笑,转移话题,说:“你不是很想看我以前是谁吗?刚好我今晚也在看相册。”
她翻开一页,指向一张照片里的一个男人说:“这是我。二十年前在德国。”她把证据藏在光天化日下,我翻过她的相册,却没有留意这个人群里的男人,一个虚胖消沉的看不清五官的中年男人。方凰抽开涂指甲油的手指,异常平静地看她自己的照片:“我在你这个年龄,比你恨我自己……顺便说,我不喜欢《丹麦女孩》,好像x_ing别是可以因为男人穿一次女装就觉醒似的,我从来知道我是个女人,从我有意识起就是一个被锁在男人身体里的女人。我恨我的身体,抑郁引起暴食……”她没有继续下去。
她变x_ing,三十八岁才开始变x_ing,她变成许多人眼中的变态,一个怪物,我们都是人们不会想去理解的怪物。我和她静静坐着,没有再提癌症,也没有再提小白。直到八点钟,她看着时间,踩高跟鞋站起:“该下去了。老规矩,你至少出现在派对上半小时,能怎么人模狗样就怎么人模狗样,闭上嘴,不要给我惹乱子。”
我厌烦地说:“知道了。”
她挽住我的手,我帮她提包。人都下去了,八楼一片空荡。
大厅在放圣诞欢歌,隔着门都能听见。走出电梯前,她拍了拍我的背,说:“勇敢一点,夏启。我知道小白对你的感情,我的癌症,对你而言太意外。但是,说句陈词滥调,人生就是充满意外,无论是好的坏的。我相信你足够勇敢,去面对任何一种。”
我一分钟没多留,八点三十二分,独自上天台顶。
十分钟后小白上来,我看他半天,天顶的灯光下,他的脸也逐渐红了。
他在礼服外面,穿了一套泰迪熊装,戴着泰迪熊的熊耳帽子,露出脸,熊皮胸前还有一个大口袋,口袋上系着一个大大的缎带蝴蝶结。非常幼稚,非常……可爱。
我说:“你几岁?”
他的脸红风吹还是难为情,但是他说:“我想想,为了配合你,八岁吧。我喜欢我们三年级班上脾气最差的男孩子。”
这个小混蛋,我的心脏漏跳一拍。我保持冷静,问:“你和方凰一起策划?”
他要摸鼻子,才反应过来是毛茸茸的熊掌,还有爪垫。小白顶着一张漂亮脸蛋,尴尬地说:“她,给了我一些建议。”
我说:“你知道她确诊癌症?”
小白说:“比你早知道三周。她在找一个合适的方法告诉你,我也在找一个合适的方法告诉你。”
他和方凰知道,恶作剧和谜题是我的语言。如果对我不满,说出来是没用的,我整你,你整我,我就知道了。或者抛给我一个谜题,让我着迷,让我全神贯注,让我自己去找答案。
我说:“这只是一部分原因。”我了解小白,就像小白了解我。如果他只是想让我知道,他会出一个不一样的谜,不会让我像一只漫无目的找骨头的饿狗。
除非他也在怕,他只能通过我的行为来判断我是否爱他。让我一步一步地推理,观察我每一步的表现,他在每一步都可以退后,不告诉我他爱我,让我们的关系保持于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