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低声地应道,这次是真的醒来了。
“晚饭已经做好了,你是要出去吃还是在里面吃?”
何其晃神了一下,有一瞬间,邢衍的背影竟与死去的母亲重合在一起,一定是他睡糊涂了。
邢衍穿着绿色的围裙站在灶台前,他把炒好的菜盛在碗里搁在了一边。屋里渐渐地暗了下来,太阳要下山了,黑夜的序幕正拉下。邢衍走过去把屋内的灯打开了。
何其突然问道:“妞妞呢?”
邢衍回他:“他妈妈回来了,正在楼下做饭呢。我跟她说了今天下午的事,她说要谢谢我们。”
“谢什么?”
“大概是帮妞妞洗澡的事吧,她很担心妞妞会不会感冒。”邢衍动手把桌子搬了出去,何其也下床活动了一下睡瘫了的筋骨,把他做好的饭食端了出去。
很难得今天的卖相不错,大概是他厨艺方面的才能总算开窍了。何其把盘子碗筷在桌上码好后,邢衍也拎着两张椅子出来了。他顺便打开了阳台的灯,何其坐在椅子上,闻到了楼下飘上来那熟悉的辛辣味,立刻就知道谁家在做饭了。
不知道怎么的,他们这一顿饭吃起来比往日沉默。
邢衍脱下了围裙,他知道何其有心事,全表现在脸上了。自从今天下午睡醒以后,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何其从不主动过问起他以前的事,除非他自己主动提起。邢衍喜欢他这么做,对于一个一无所有、没什么可再失去的人来说无疑这是一种尊重的体现。所以邢衍会沉默地等待,像之前一样等他不经意地说起自己的过去,他只要在那个时候作为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呆在他身边就足够了。
何其默默地扒拉碗里的食物,随口夸奖了一下邢衍,说他这顿饭大有长进,下一次一定会做得更好,要对自己有点信心。
他们吃完饭,邢衍收拾了碗筷,何其仍坐在椅子上,看着远处的灯海发呆。
楼下传来了母女俩在阳台上的对话,好像也是刚吃完饭,妞妞跟在她妈妈身后出来晾衣服,她妈妈在教她怎么把衣服挂在衣架上。s-hi衣服很重,她不小心掉在地板上,王姐只是小声地责备了她一句,便从地上捡起弄脏的衣服重新拿到水龙头底下,用水冲了一遍。妞妞高高兴兴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妈妈,脚上的塑料拖鞋在地板瓷砖上发出清脆愉快的声音。
何其听着她们你来我往一问一答的对话,觉得十分的有趣,忍不住笑了。邢衍正好从屋子里出来,看见他脸上的笑容,才知他刚才不是发呆。何其注意到邢衍楞站在门口,于是问道:“你傻站在那干嘛?”
他走过去,把椅子拉开坐在何其的对面,问他刚才听到了什么好笑的。
何其说妞妞和她妈在下面斗嘴,小姑娘嘴真溜,她妈妈也说不过她。
邢衍竖起耳朵想要听下面的动静,但楼下的两个人早已经进去了。没过多久却是传来了电子琴的声音,何其听到一下子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邢衍也有点惊讶,想说些什么,但是被何其阻止了:“等等,你先别说话。”
他只好闭上了嘴,安静地听着楼下传来的很清晰的乐声。
“妞妞居然会弹一首歌了!你是怎么做到的?”等楼下弹完最后一个音符,何其兴奋地问他道。
“就是……稍微教了一会儿……”
“什么时候教的啊,我怎么不知道?”
“就……早上啊……”
“那么短的时间里学会的?”
“一个小时多一点吧。”
“你是天才吗?”何其的表情已经不能说是吃惊,而是震惊了,他说:“我在她们家楼上住了那么久,你知道之前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吗?真亏你教得动她,救了附近人家的耳朵。”
何其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说得过分,因为事实就是如此。妞妞先前将电子琴当作发泄的工具或者说是一架找不着窍门的玩具,一言不合就胡乱弹砸琴键,难为那把廉价的电子琴没有被她耍坏。而邢衍居然只花了一个多小时就教会她弹完了以前魔音入耳的《小星星》,真是了不起。最起码他以后都不会因为刺耳的噪音搞到心情不爽了。
邢衍说他没教多少东西,指型和琴键、认谱他都没教,妞妞学会这首歌全凭她的聪明才智,况且这也不是难学的曲子。
何其开玩笑地说你以后还可以做一名钢琴教师嘛,如果做不回钢琴家的话。你长得不赖,一定能赢得学生家长的欢迎。
邢衍虽说是笑着,但他的眼睛里的光明显黯淡了,气氛就变得有些诡异了起来。何其的目光从他脸上不自然地移开,注意到地板的凹陷有一处浅浅的水洼,他装作不经意地问起:“下午我睡着后有下雨吗?”
“没有啊。怎么了?”
“我好像听到下雨的声音了,在睡觉的时候。”
“你可能在做梦。”
“大概吧。”
话音刚落,一颗比豆子还大的液体从高空坠下,砸在了何其的脑门上。何其莫名其妙地摸了摸额头,还以为是那只瞎了眼的小鸟在他头上拉屎,正要破口大骂,接踵而至的水滴陆陆续续地砸在他们中间的桌子上。
邢衍第一个反应过来要收桌子,何其还在摸着额头一脸疑问。大雨劈头盖脸,毫无怜悯地倾洒下来,两句话前分明还是个晴天,转眼间他俩就要成为落汤j-i了。
邢衍拖着慢半拍的何其跑了进去,躲进屋内,各自拍了拍自己头上和衣服上的水珠。外面下着大雨,他俩站在门口一同张望着连绵的雨幕,像旧时代躲进同一间古庙避雨的赶路人,慌张的夺路,檐下相遇,带着微许的浪漫s-hi气。后面则是邢衍一个人的幻想。
这场雨来势汹汹,结果半晌就停了,只来得及淋s-hi地面,这让两个傻站在门口的两人也感到了惊讶。
“雨停了。”
“是啊。”
“真快。”
“……”
“把桌子先收进来吧。”何其提议。
既然是他提议的,当然收桌子的工作就落在了邢衍的头上。谁叫他长得人高马大,最近也长了不少r_ou_,要比力气何其还真比不过他。
邢衍把两把椅子放在桌上,打算一起搬进来,转过身的时候何其不在门口。他将桌椅搬进去,何其站在窗边不知道在跟谁打电话,说的是家乡的方言,他一句也听不懂。
他将桌子在远处放好,用抹布抹干了上面的水珠,干活的时候眼神不住往何其那边飘。
何其始终背对着他。这并不寻常。
他后来又坐在床上和电话里的人说了半个多小时,邢衍确定这通电话不是同事或朋友打来的。他推测可能是更早以前的同学,小学或初中的好朋友,久不联系,偶尔热络一番。或者是家人。但这一个多月以来,何其从没跟家里人有过电话。事实上,他很少有电话。在这座城市里,他孤独得像片沙漠里的绿洲。
他说话的时候像咬着什么东西,后鼻音很重,几乎没有卷舌音。由于说话的语气比往常低且轻柔,所以口音听起来就像在撒娇。如果邢衍稍微了解过各个地方的口音,他会知道何其说的是很南方的方言。跟粤语属于同个语系,但是又一点也不像粤语。懂的人极少,只有他老家那几个紧挨在一起的村落才会说这种话,那是一种快要消失的语言。
邢衍把自己的木板床铺好了,何其还在讲电话。他看上去很开心,是笑着的,句尾的语气总是拉得很长,感觉在哄着什么人似的。邢衍坐在床上对着他,双手交叉放在大腿上,胸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不好的预感。此时此境,他隐约地感到不舒服。可能是因为何其对着电话说了很久的话,或是因为对话的内容他无从而知。但他认为自己是没有资格的,所以谈不上嫉妒。
邢衍低垂着眼睛,开始思考此刻涌上心头的感情究竟是什么。他的胸口因不断升腾的情绪,感到阵阵酸涩和闷痛,同时也感受到了久违的疏离。现在这个房间里,他觉得自己是一块正驶离南极大陆的浮冰。
孤独。他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理想中的缘由。
何其笑着挂了电话,抬头就看见邢衍一脸y-in沉地看着自己脚下的地板,他诧异道:“你怎么了?”他以为邢衍可能是哪里不太舒服了。
邢衍抬起眼睛,故作轻松地问他:“你在跟谁打电话?”
何其把手机扔到枕头里,躺倒在床上,语气疲倦地说:“我爸。”
听到他这么一说,邢衍胸中的闷胀感顿时一扫而空:“你刚刚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你们说了什么吗?”
“嗯——”何其沉吟了一声。回想了一下刚刚的对话,大都是家长里短,后面跟小妹说了几句,也就挂了。哦,对了——“我爸叫我回家考公务员。”何其突然想起来,他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对邢衍说。
邢衍听到“回家”二字,心里咯噔一声,僵住了。
“你……要回去吗?”
何其没有看着他,而是把头转到了一边,眼神空洞,心中思虑万千。他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嘲地笑道:“回哪个家,我妈早就死了。”全身如同抽空了力气一般,向后躺倒在了床上。
邢衍一听,心中一动,身体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坐到了何其的床上,怅然地望向他。何其此时却闭着眼睛,动了动嘴唇,开始对他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妈在我初中的时候就去世了,”他睁开了眼睛,呆呆地目视着前方,“没过几年我爸再婚,娶了一个赚钱的本事比他大的女人。一个人白手起家做养猪的生意,在我们那的小县城里买了好几套房子。后来我们从老家搬了出去,我妹也是那个时候出生的。她人很好,我叫她利姨。她对我跟对我妹一样好,有时候甚至要更好,时常令我感到受宠若惊。我大学读的是一个破三本,一年好几万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她出的。说句不好听的,我爸和我在家里就是两个吃软饭的。我爸可能至今还在为了娶到这么一个能干的妻子而到处沾沾自喜吧,唉——”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按理说我们父子受了她那么大的恩惠,应该要回报她的。毕业之后她问我要不要回家帮忙,我拒绝了。到了现在我还是没有办法把她当作母亲来看待。”何其眼睛里的光消失了,邢衍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忧郁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