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自己御着本体飞回来的,这在他看来是挺丢面子的一件事;而且御的还是这么一个丑不拉几的东西,这面子更是丢大发了。但在生死攸关的问题面前,丢不丢面子,似乎也不重要了。
周傥在取名片的时候发现了他,随即就把他丢给了夏时。周夏时颇有兴趣地托腮望着他,问出了那个景遥一点都不想听到的问题:“你看上去好像有点故事的样子。说来听听?”
对此景遥只想说,妈卖批。
当夏时想听故事时,他就一定听得到。
这无关什么法术或者灵力,只是一种欲望,一种强烈到能感染他人的欲望。当他开口问你要故事的时候,你就能感觉到他的渴求,嗷嗷待哺,像是雏鸟,又像是深不见底、无法填满的幽壑。
屈从于这股讨饭般的力量,景遥勉为其难地跟夏时讲了一下自己被周傥送出之后的事情。从谢宅�c-h-a��苏家,从苏暇�c-h-a��润安。越讲,他的心越沉,右手的指尖也越来越疼。
但显然他的故事还是不够吸引人,起码对夏时来说是这样。在他�c-h-a��润安抱着卸妆水跑来跑去的时候,夏时已经无聊到去看《中国哲学史》了;在他讲到和润安抢遥控器那段的时候,夏时干脆打开了电视机,开始看“几个女人抢一个男人同时几个男人想睡一个女人”的大型古装奇幻电视剧。
然后他就自说自话地给景遥科普那些个男人女人的爱恨情仇,然后忙完了工作的周傥进来送水果,再然后,夏时终于想起来了,问景遥:“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逃跑了。”景遥低声道,“我……”
“行了,不用讲了,我不想听了。”夏时打断了他,扭脸又从周傥的指间叼了块哈密瓜,嚼吧嚼吧咽了,冲着景遥伸出手:“把你的手给我。”
景遥:“……啊?”
“把手给我。”夏时重复道,“我要看看你的手指。”
景遥踌躇片刻,松开了右手,前递出去,食指与中指搭在夏时的指尖。但见他一只手净白如玉,两根手指却枯黑犹如烧焦的树枝。夏时静静看了一会儿,将手拿开:“我看好了。你走吧。”
景遥:“诶?啥?”
“我说我看好了。你怎么总是听不清人说话?”夏时的声音带上了些许的不耐烦,景遥登时不敢再说话。周傥耳朵一动,转头若有所思地看向夏时,却见对方猛地站起身来,转身向里间走去。
未秋中介分为上下两层,二楼是周傥与夏时休息的地方,一楼则是纯办公——外间用来忙中介的工作,里间用来忙周傥私人的工作。
周傥追进里间时,夏时正坐在电脑前,握着鼠标翻阅打开的文档。小六号的字体,他一目十行地往下读,面容随着滚轮的转动悄悄改变,像是被只看不见的笔飞快地修过,重构了轮廓,拉开了眉眼,等他将手从鼠标上移开时,原本才十三四岁的少年,已然变成了十七八岁的模样。
“‘吃’得还满意吗?”周傥问他。夏时摸了摸自己的脸,无所谓地点点头:“还行吧,有点撑。毕竟是攒了几个星期的量。”
“这阵子来的都是些枉死的亡灵,说话颠三倒四,也没什么好故事,委屈你了。”周傥说着,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夏时的脑袋,被对方侧头避开。“别碰我,好不容易才长高些。”夏时嫌弃地说道,声音不复变声期的别扭,反倒有了几分低音炮的感觉。他的身体也确实拔高了不少,原本宽宽松松的家居服,现在都变得有些紧绷。
周傥笑了笑,顺手举起手机拍了张照,旋即便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他,问道:“那个景遥说的故事,你觉得怎么样?”
“不喜欢。”夏时直言不讳道,“我讨厌这种故事。”
“是吗?”周傥边回应着边拿着手机P图,往照片上加猫爪和小心心。夏时一把夺过他的手机,两三下删掉照片,口中继续道:“是啊,就是讨厌这种。明明已经是弱到不行的存在,却还自不量力地说着什么誓死保护,还把这当成是自己生命的全部意义,蠢都蠢死了——如果你所追寻的目标是要你付出生命为代价,那么�c-h-a��还要浪费那个时间?……噫,你能不能把桌面换掉?看得我难受。”
手机屏幕上,约莫只有七八岁的夏时低头看书,面无表情。周夏时嫌弃地撇了撇嘴,将手机扔回给周傥,周傥接过,笑得无奈:“嘴上说着讨厌,你和那玉灵其实也差不多吧?”
“当然不一样。”夏时不假思索道,“我所追求的,并不以死亡为代价。我所追求的,就是死亡本身。死就是我的目标,唯一的目标。”
周傥耸肩:“听着是要简单很多。”
“听着而已。”夏时说着,转头又去看电脑上的文档,“别说寿终正寝了,到目前为止,我根本就没有一次是能长到六十岁以上的。能长到三十岁的也是少……你再努力一把吧,这次起码让我先过二十,行吗。”
“……我会尽力。”周傥眼帘微垂,望着手机屏幕上的小夏时出神。过了片刻,他又问道:“那景遥呢?他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已经听了他的故事,按照规矩,就得给他找个住处。”夏时理所当然地说道。周傥蹙眉:“但他不是为了找房子而来的。”
“我知道,他是逃回来的。”夏时说着,站起身来,“身似浮萍,心无依处,他会逃回中介所,说到底还是缺了一个根。既然这样,我们给他一个就是了。”
周傥沉吟着点了点头:“说起来,他是为什么要逃回来的?他有跟你说吗?”
“他没说,不过我都‘看’到了。”夏时伸了个懒腰,慢慢地往门边走去,“这个蠢货,他在苏�c-h-a��次入睡时跑去看了她的头发,还动手摸了摸。结果被上面的气息灼伤了。”
说到此处,他猛地转头看向周傥:“还记得路海沁的白发吗?”
周傥点头,夏时亦点头:“景遥所接触的气息,就跟那头发上的一样。”
周傥有些惊讶地“啊”了一声,夏时继续道:“那白发上有阴冷的死亡滋味,而景遥属木灵,其力量主要来源于‘生’。以死克生,景遥会被伤到也是理所当然,只是我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这么怂,只是被烫了一下而已,居然就给吓得跑回来了……”
“话不能这么说,毕竟从人类的角度来说,景遥出生也才几年而已,他还是个孩子。”周傥安慰道,“那我明天就去给他联系一个住处吧。反正他身上的名字已经被洗掉了,算是一个自由身……”
“自由身?你在说什么瞎话啊?”夏时一把拉开门,斜倚在门框上,扬起下巴示意周傥往外看。外间的办公桌上,几个与景遥相似的木片之灵正在空中飞来飞去,围着景遥的本体指指点点,任凭景遥趴在木片上,不住挥手赶人。
木片之上,红色赫然。夏时望着那几笔鲜艳的指甲油印子,微微扬起唇角:“他的身上,不是都已经被做好标记了吗?”
第12章 小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在岸上走哦哦
翌日,早上十点。
周傥一身帅气西装,提着个锃亮的黑�c-h-a��文包,人模狗样地走进地铁站,一双狐狸眼眯得风情万种,冲着安检处的制服小妹莞尔一笑,长腿一迈直接过了安检口,掏出张涂着指甲油的木质名片往检票的机器上一刷,气定神闲地进去了。
景遥坐在他肩上,气到几乎吐血:“混账,你在干嘛!你拿我高贵的本体做了什么!”
“能者多劳,客串一下而已,别那么小气。”周傥背过身去,装作在看广告墙,嘴唇翕动,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着,顺手将方才拿来充当交通卡的名片放进了口袋里。一般人听不到景遥的声音,更看不到他的灵体,要是让别人发现他一个人对着空气在自言自语,那会很尴尬。
嗯,虽然他也不是很在乎就是了。
“夏时让你带我来的?”景遥晃着双腿,无聊地向四处张望。地铁站内人来人往,擦肩皆陌路,“他想做什么?”
“他给你找了一个去处。”周傥面对着广告牌,淡淡道,“你给他一个故事,他就该给你找个去处,这是规矩。”
“我又没打算要走!我什么时候说要找去处了!”景遥皱眉道,“别拿我跟那些流浪的阿猫阿狗相提并论!我可是……”
“出身灵木的高贵木灵。”周傥下意识地用手护了下耳朵,刚才景遥的声音有点大,他被震到了,“不想离开,你回未秋中介做什么?你身上的名字已无,本不用回来的。”
景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欲言又止,眼睛瞟向一边。周傥偏头看他:“你想留在未秋中介?”
景遥的回应是又“哼”了一声,周傥扭过脸去,继续盯着面前的广告墙:“你想再去苏�c-h-a��?”
景遥不出声了。
“你想去就去好了,我送你去。”周傥淡淡道,“只要你不介意自己是逃出来的。”
景遥下意识地握住两根枯黑的手指,咬紧下唇,好一会儿才道:“我回来,不是为了逃命……”
他喉头滑动了一下:“夏时他就不能……”
“不能。”周傥语气平平地打断了他,“夏时还在长身体,没空管你的破事。会把你带到这来,纯粹是为了给你的故事付报酬,旁的他管不了,也不想管。你要真想离开就爽快地离开,想回去就干脆地回去,别婆婆妈妈的。‘落荒而逃’、‘优柔寡断’,这两个词,无论哪个可都算不上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