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来说,是来不了了。
徐铮然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吃完午饭,接着便上了公交车,直奔未秋中介。这地方他这几日几乎天天都去,每次都碰上个闭门羹,今天难得看到它开着门,自己反倒怔住了,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才敢进去,刚推开门,便听到周傥的声音:“来了?”
徐铮然:“……嗯?”
周傥坐在办公桌后面看他,桌上放着个半满的玻璃水壶。他抬手倒了杯水,问徐铮然:“钱带了吗?”
徐铮然:“……啊?”
“打的的钱。”周傥提醒道,“我发票都留给你了。”
徐峥然默了半晌,坐到他的面前:“钱我过会儿给你。我有事要问你,你先回答了我再说。”
“可以,我尽力。”周傥点头,“不过这就得另外加钱了。”
徐铮然彻底无语了:“你们这不是卖房子的吗!”
“卖灵的房子,赚人的钱。”周傥靠在椅上,气定神闲,“正好最近有一笔不小的开销,手头变得有点紧,然后你又走了进来……”
“说白了有缘碰上,能砍就砍咯。”徐铮然没好气道,他怀疑这人已经知道他彩票中奖的事了,“行,随便你吧。我问你,那把梳子怎么样了?”
“什么梳子?”
徐铮然强忍住翻白眼的�c-h-a��:“别装傻,就是害死梁悠悠的那个……当时你们都出现在澡堂外面了,我都看到了。”
“……哦,原来是梳子啊,这他倒是没跟我说。”周傥扬了扬唇角,脸上却没有半分笑意,“他只是告诉我,事情解决了。现在我也只能这么告诉你。”
“行吧。”徐铮然翻着眼睛想了会儿,决定接受这个答案。周傥所说的“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说的是谁,既然那位“高人”都说是解决了,那就一定是解决了。
“那么……施衮裘呢?”犹豫片刻,徐铮然终究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那个跟着我的灵……他去哪儿了?”
周傥抿了抿唇:“这个问题我以为你有自己的答案。”
“我希望我错了。”
“我这里没有标答。”周傥道,“你确定你要现在就对答案?”
徐铮然不说话了。又过了会儿,他再度出声:“再问一句,当初你是怎么让梁悠悠开口讲故事的?”
周傥:“独家技能。你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我想你对我也做一次。”徐铮然不自觉地攥紧双手,“你能让一个失去记忆的灵想起生前的事,那么更远的事呢?更遥远的名字呢?也能记得起来吗?”
周傥“唔”了一声,轻轻挑起眉毛:“有意思。我以为你会直接问那只狮子的身份的。”
“我是想知道那个,但不是靠问。”徐铮然道,“我这几天一直在反思那家伙的胡话,得出的结论是,如果不是他疯了,就是我忘了。既然如此,我就应该设法记起来,不仅是名字,还有别的。”
“这个态度我欣赏。”周傥点点头,将面前的水推了过去,“你知道‘梦回’吗?”
徐铮然拿起水杯灌了一口,不解地摇头。周傥道:“不知道也没关系,一种小法术而已。你知道人是会转世的吗?其实这么说也不确切,准确来说,是在消散之后又汇聚成另一个生命。人死后化为灵,灵又在等待中消失,这种消失我们称之为‘安息',而这个等待安息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不断抛下的过程。所有的爱憎悲欢,生前的记忆,都在漫长的等待中被逐步抛下,灵的身体越变越轻,最终得以分散为更小的单位,为下次聚拢做准备。换句话说,转世后的人,其实是不该有前世记忆的。但总会有那么些碎片,强硬地嵌在魂魄深处,无法甩脱,不容遗忘。这些碎片,就像是软件卸载后的残留,沉淀在人的忆海深处,平时无法看见,唯有梦中才能够抵达……”
声音减小,他望着扑在桌上的徐铮然,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这就睡着了?我还有三分之一没�c-h-a��呢。”
“……嗯?”徐铮然迷迷糊糊地应了声,眼皮不受控制地粘在了一起。耳边周傥的声音在渐渐远去,他觉得自己仿佛浸泡在黑色的海洋里,意识在不断下沉,坠落坠落,突然大亮,枯瘦的树枝引入眼帘,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一个清脆的声音。
“喂,问你呢,这春天都到了,你怎么还不开花?”
第33章 等着你回来,看那桃花儿开
“你为什么不开花?”
徐铮然听到自己又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对着一株干枯的桃树。那树上无花无叶,却有一抹淡淡的影子坐在上面,不过寸长,衣袂飘飘,身下的枝头被压得不住颤动。
徐铮然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却知道自己是在向那东西说话。见他仍是不理自己,便再次开口:“喂,问你呢,别的桃花都开了,你怎么就是不开呢?连个花苞都没有,你都不会羞愧吗?”
那影子终于开口了:“不会。”
“那你脸皮可真厚。”徐铮然听到自己这么说,“所以你为什么不开花呢?”
那影子又不理他了。他站起身来,往脚下的树枝里一钻,干脆利落地消失了。
徐铮然:“嗯……没事,那我明早再来问一下。”
他说完,慢慢地转身,肥阔的长袖垂下,衣摆在精致的鞋面上摩擦。徐铮然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但他知道自己现在穿的肯定不是运动衫和牛仔裤。这不是他的身体,他根本不知其来历。
“你别来了。”片刻后,树枝里传来闷闷的声音,“你太烦了。”
同意。徐铮然在内心点头,而后开口:“我不烦,是你太奇怪了。”
——而且连一点点的控制权都没有,连话都不能自己说。真遭罪。
徐铮然心中郁闷,嘴上却是爽利,连珠炮似地把那个问题又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所以你为什么不乐意开花?这都快清明了,多好的季节。”
那影子大约是真的是被问烦了,又从树枝里爬了出来,垂着双脚横坐在树枝上,语气有些不耐烦:“我开不开花,关你何事?”
“话不是这么说嘛。”徐铮然再次开口,声音似是少年,“你看这满山桃林,就剩你一棵树不开花了,多令人扫兴。”
“那是它们傻。都是些没开灵智的死物,谁要和它们一样。”影子嗤道,“再说人扫兴与我何干?我不扫兴就行。”
“知道你不一般,所以才来求你嘛。”这说话的少年倒是好脾气,依旧一副笑嘻嘻的样子,“打个商量呗,就开一天也不行吗?一天就好。”
“不行。”那身影说完,又再度钻回树枝里。徐铮然便道:“你�c-h-a��了,我明天再来就是。”
“别来了!”树枝内再度传来声音,语气却重了很多,“真的烦死了!再来我就打你!”
你敢——徐铮然在心里这么反驳着,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往回转。旋即就感到意识一飘,视角浮起,却是自己从那具身体里逸了出来,从第一视角转到了第三视角。徐铮然本就糊里糊涂,现在更不知道自己算个什么存在了,低头看不见手脚,说话发不出声音,只是静静悬在那儿,像一个看剧人。他直到此刻方有机会去观察那少年,却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离去的背影,只能粗略判断身体的主人年纪不大,身材不错,家境不差——他虽然不懂古代的服饰,但那料子好不好,大致还是能看出点的。
徐铮然有心想看得再清楚些,视线却随着少年的远离而渐渐模糊,直至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他眼前的画面突然凌乱起来,像是从长镜头一下子切到了蒙太奇,数个场景穿插交叠,背景无一不是同一片山坡,主角无一不是同一棵枯树,画外音无一不是同一句话:“你怎么就是不开花呢?”
烦不烦?烦死了!同一句话天天跑来问,徐铮然一个旁观的都觉得不能再烦了,更别提那桃树,前几日还出来凶他,让他别来了,后来干脆装死,又这么装了几天,估计装死也没用了,索性直接跳出来道:“我死了,你别来了。”
少年:“?”
桃树灵的语气冰冷:“我的本体已经死很久了。你没看我连片叶子都没有吗?我早就已经开不出花了,你非要逼我说出来才高兴?”
画面停住。少年愣了,徐铮然也愣了。
再然后,少年不说话了。他默默转身离开,徐铮然眼前也跟着一点点暗下,最终完全被黑暗覆盖。残留在他视野里的最后一个景象,是桃树灵那稀薄的影子立在树梢的侧影,朝着少年远去的背影,一动不动。
等到眼前再度亮起时,徐铮然发现自己的视角又回到了那少年身上,眼前是一片枯枝摇曳,红纸飘荡,自己的手中亦是握着一叠红纸。徐铮然怔了片刻,方意识到自己在�c-h-a��——他正站在那干枯的桃树跟前,踮脚往枝上挂红纸。
“真是对不住啊。”那少年这么说着,垂着眼不敢去看那立在枝头的淡淡身影,“之前那么烦你……这些就借你枝头挂一下,明天我带她看过了就摘。”
顿了顿,他又道:“要是你想留着也行,就给你挂在这,坏了我过来帮你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