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他那间小而幽暗的房间里,夏时坐在他的电脑桌前,正饶有兴趣地在看他写的小说。而他自己正在一边拖着地,垂着眼帘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目光却时不时飘到夏时脸上,偷偷觎着的表情,想从那眼梢嘴角捕捉到关于心情的蛛丝马迹,耳朵也一直处于备战状态,等待接受一切负面点评的攻击——他甚至连回击的腹稿都已经打好了。但凡夏时敢说出任何他不喜欢听的评价,不管是从哪个方面下手的,他都能第一时间怼回去。
然而,事实上,从头到尾,夏时什么都没说——他只是仔细阅读着那些文字,不发一言。任凭周傥因为他长久的阅读而越来越心慌,连脸颊都发烫。
直到周傥实在累了、拖不动了,准备将那把头都快给磨秃了的拖把放回洗手间的时候,他才终于咬着指甲,缓缓开口:“其实就我个人而言,我还是挺喜欢你的小说的。”
周傥蓦地停下了脚步。
“你这种的,怎么说呢,其实也算是‘私小说*’吧。”夏时说道,“虽然不是用的第一人称,但可以感觉到你是将你自己,还有你周围的事,都放进你的故事里了。有一种说法认为,作者‘将自己直接了当地暴�c-h-a��来*’的小说就是私小说,从这个角度来看,你这确实就是私小说没错。但是又不完全是……”
他突然转过头来,漆黑的眸子直直地望着周傥:“你把自己藏得太深了。”
周傥愣住了。不管是此刻的周傥,还是靠着梦境溯回而来的周傥——同样的话,不管听几遍,心仿佛都会颤。
“你的小说貌似经常被人说‘晦涩’,对吧?”夏时没理他,自顾自地说道,“‘装逼’、‘混乱’、‘看不懂’、‘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意识流’……这也是难怪的,因为你总想着把自己藏起来——正常人写小说,不管怎样,总是希望别人看懂的吧?只有看懂了,才会理解,才会有喜欢和欣赏。而你呢,却是将自我分成了碎片放进了文里,又生怕别人看出来,所以才不自觉地用一层又一层的文字去掩饰、设障,阻拦你的读者向前——啧,怎么说呢,虽然不是没见过,但像你这样极端的也是挺少的了。一方面那么想让人看到自己、理解自己,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呈现在读者面前;一方面又那么害怕被发现,甚至于要用文字去加结界——”
他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面,声音忽然变得有些遥远:“自卑又自傲,坦诚又虚伪,天真又警觉,真是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了,该说果然是文人吗……”
周傥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一声久违的叹息忽而自他心底响起,溪水般地流淌而过,经处是带着湿意的微凉;突又感到一股力量在将他往外拽,明明是在梦里,却能清晰地感觉到眼皮的震颤,眼前的世界忽然分崩离析,碎裂之后又糊成一团,推着周傥的意识一直向上。
在即将清醒的一刹那,周傥的耳边隐隐约约地,又听见了夏时那有些遥远的声音——“不过有件事你可别忘了。写作的初衷,不少都是因为寂寞,而当写出的文字无人呼应,这寂寞就会千百倍地放大,而过于庞大的寂寞——可是会引来怪物的哦。”
周傥猛然睁开了眼睛。
头顶是熟悉的天花板——他又在杭一苇家的沙发上睡着了。
搓了把脸,他坐起身来,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旁边写字台上的夏时——他依旧是那副三寸高的小人模样,此刻正叠着双腿一脸不悦地坐着,后背靠在一本字典厚重的书脊上。他的周围,则散放着许多教辅类的书籍,从�j-ian��读本到小学三年级的语文课本,应有尽有,不管看着似乎都没什么用。
此时距离周傥上一次在杭一苇家醒来,已过了有两天了。
这两天里,几乎所有人都在为同一件事情而苦恼着,那就是夏时的识字问题。
是的,夏时,作为一个书灵,他突然就变得不识字了——不只是汉字,英文也不认识了。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很显然,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夏时现在甚至无法自己补充能量——他的灵力全是靠周傥手下的木灵来轮流供给的。杭一苇和零三帮着想办法,给他找来了很多学习用的教材和视频,买了点读机,还亲自上阵教夏时�j-ian��,结果非但没什么用,反而把夏时搞得更烦躁了,现在他就跟个小野猫似的,谁来烦就咬谁。
然而周傥还是凑上去了,怀着被咬的觉悟。
夏时不高兴地撩起眼皮看他:“你来�c-h-a��?”
周傥:“有话想跟你说。”
夏时:“走吧,我不要你教。”
“我不是来教你识字的。”周傥有些哭笑不得,“我是真的有话跟你说。”
夏时打量了他一会儿,支起一腿,将胳膊压了上去:“好,你说吧。”
“嗯……”真要开口,周傥反而犹疑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这么说吧——夏时,你还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什么吗?”
第89章 喑哑之书(5)
周傥可以保证,自己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肯定没问题的——虽然说不上深情款款柔情似水吧,但也绝不至于会让人听了不爽甚至想打人。
但前面也说了,夏时这两天的状态不太好——状态不太好的结果就是,他的心情也不太好。
所以面对周傥那充满鼓励与启发性的目光,他非但没有任何的感触,语气反而充满了不耐:“不知道你说什么,反正不记得了。”
“……”周傥反思了一下,觉得是自己没有把清楚。所以他又补充了一句,“就是我们刚见面那会儿,大概认识一周左右的样子。你在看我的小说时,曾给过一个点评……”
“晦涩?装逼?”夏时似乎有些想起来了,“混乱、看不懂、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意识流……”
“……”周傥努力控住了自己的表情,“嗯,对,是有这些。但我说得不是它们……”
“故作高深、文笔差、笔力不足、剧情狗血小白、设定有硬伤、逻辑矛盾、人设不讨喜、角色精分、男主杰克苏、女主白莲花、boss没智商、设置的悬念毫无意义、全文都是尿点……”
夏时诵经一般地将上面一串面无表情地念完,然后昂起脸无辜地看着周傥:“我记得的就这些了。你具体指的是哪个?”
周傥:“……”
他张了张嘴,又合上,然后又张开。努力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记得你以前没说过这些的。”
“那大概是我在心里说的。”夏时的表情很淡定。
周傥:“……你说过你挺喜欢我的作品的……”
夏时想了想,决定还是要照顾一下自己打字员的情绪。于是他果断地跳过这个话题:“所以你到底是想跟我说什么?”
“不是,你到底喜不喜……算了,当我没问。”周傥呼出口气,矮下身子,认真地看着夏时:“我想问的是,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批评过我,把文字做成了结界。”
夏时注视着他,眉头渐渐蹙了起来,眉间挤出细细的痕迹:“我记得,怎么了?”
“我在思考一件事——文字算不算是故事本身呢?应该不算吧。它只是通往故事的桥梁,但有些时候,也能是屏障。”周傥道,“真正能让你成长的不是文字,而是故事,对吧?所以你有没有考虑过,越过那层文字,直接去碰触故事本身?”
夏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试探着开口:“你的意思,该不是叫我去听有声书吧?”
“这样也行,但我指的不是这种……”周傥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声音也好,文字也好,都只是故事的载体。普通人的话,或许只能通过这些载体去体会故事,但你不一样。你既然可以穿过灵体的意识去阅读那些写在魂魄上的文字,那么为什么不能将那一层文字也穿过去呢?”
夏时没声了。他更长久地盯着周傥,直盯到他心里发毛。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我不知道你到底把我当什么,周傥。但我是灵,是书灵,不是什么能够随心随�c-h-a��挂进化的东西。我依赖文字,就像你们依赖空气那样,你能做到不靠着空气生活吗?”
周傥默了片刻,问他:“也许那只是你自己的想法呢?”
夏时不打算理他了。他爬起来,从抽纸盒里抽出两张餐巾纸,叠了一下抱在怀里,爬进一个放倒的糖果罐子,将纸巾一张铺在身下一张盖在身上,眼睛一闭,睡了。
周傥摸了摸鼻子,不再打扰他,起身离开。
“其实我觉得你这个想法还挺有意思的。”二十分钟后,杭一苇家的厨房里,听了周傥叙述的零三这么做出回应。他说这话的时候手上还在剥着毛豆,周傥搬了个小马扎,坐在他对面,帮着一起剥,边剥边道:“我也就这么想想,可不可行,能不能行,还是看夏时。既然他说不能行,那再有意思也没用。”
“为什么不能行?”零三反问道,“我不知道‘书灵’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但我知道,夏时先生与它们肯定是不一样的——我听杭先生说过,他本就是无字书,空有一个名字,别的什么都没有,硬是凭着一份执念与一腔不甘才化身为灵。文字于他,本来就是未曾拥有的东西,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