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燕摇头:“我也没想到他会还这个钱。不过,隔壁床之前住的那个老大爷,就是他在照顾,应该是他的家人。我看他还挺上心的,说不定本质不坏。”
陈俊青嗤笑一声:“本质不坏?这年头什么‘良心未泯’的可比脑筋有问题的少多了,我宁愿相信这又是个傻帽儿——或者是看上你了...对了,他天天都在这儿?我怎么没见过?”
倪燕斜他一眼:“你真有脸说,我住一趟院,你来过几分钟?”
“唉唉唉,我这不是来接你了吗?”见话题又回到了自己身上,陈俊青赶紧殷勤地提过倪燕手里的包,“走吧走吧。正好拿着这钱,咱们中午在外面吃,你这刚出院,也该补补。”
“你别这么随随便便就拿来花,咱们一天的收入哪有一千块?”
“那人愿意还这么多,你管他呢!”
第三次见到倪燕的时候,李天骐已经开始感到惊喜,随即则是意外于自己原来还能够这么容易地改变情绪——在见到倪燕之前,他甚至快要找不着证明自己还活着的证据了。
他的任务是看着床上已经到了癌症终末期的病人——医生已经下了禁食医嘱,家属已经签字放弃了一切支持治疗——他只需要等到一旁心电监测仪上的所有指标都归零后,打电话通知家属赶来即可。
他长久地坐在单人病房的阳台上,外面的微风冲淡了房内浓郁的濒死气息,带给他些许遥远的、活着的声音,那是Cao木的、虫鸟的、以及人的喜怒哀乐,他无法触碰。
而此刻倪燕站在他面前,微笑道:“又碰见你了。”
李天骐没想过她会和自己打招呼,几乎有些迟钝地点点头。
他第一次意识到,被人承认自己的存在,会如此令他动容,然而他不知道要说点什么,他已经忘记了从前自己是如何轻易便一呼百应的,或许他始终都没有会过的,不过是只有少年才有那么多的闲暇,煞有介事地制定下过家家游戏的规则,而后乐此不疲,且绝对没有想过,有人会践踏规则。
他想要对她说点什么,哪怕是毫无意义的话也好。然而最终打破沉默的还是倪燕:“章爷爷他,身体还好吗?”她仍然以为上一次李天骐照顾的病人是他家里的长辈,故而再次在肿瘤科遇见李天骐,才有此一问。
“我,不知道...”李天骐摇头,“我只是护工。”
他的言语干瘪乏味,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了其中的苍白无趣,可面前这个不过有数面之缘的人意外地没有转身便走,竟仿佛是愿意听他说话的。
他或许是沉默得太久,或许是孤独得太久,总之那个下午,他站在洒满阳光的走廊里,向一个年轻但温婉得像母亲一样的女人倾诉他一切的所思所想:他想结束这份工作,离开这个地方——他自知已经足够冷漠,害怕时时刻刻目睹的生死离别会再增加他的麻木不仁——他不在意活得好还是活得坏,但他不愿渐渐变得不像自己,或者说,根本忘了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那一天的阳光丝毫不明媚,甚至在医院这样一个特定的场合里,显得充满了未知的哀伤,但是,十分能触动情肠。
倪燕后来回想,是不是当时自己的关心与照顾能表达得再得体一些,或者换言之稍微疏离一些,就不至于让那个年轻的大男孩误会这一份感情,从而执着地、义无反顾地想要保护她,想要带着她离开原来的家,想要像骑士一般,挥着他的宝剑、披荆斩棘,将她从恶龙的桎梏中救走,然后把所有的宝藏与鲜花都献给她?
可即便如此,她也无法回答,一个年轻的、经历过逆境也不曾被彻底剥夺他满心骄傲和坚持的男人,会向一个同样年轻的、美丽的、且毫无血缘关系的女人承认他的软弱,除了他爱她之外,还能用什么理由解释。
她同样无法否认,她曾为此动心过,不然便不会在那个一直被看作弟弟的男人偷偷亲吻她时,假装并未醒来。只不过并非每一次心动,都能最终开花结果。
她刚关上首饰盒,女儿便扑到跟前来向她告状说爸爸又把她的头发梳痛了,险些将盒子撞到地上。她笑,今天是她生日,丈夫送了礼物之外,还献殷勤地把做家务和照顾女儿的事都揽下了,结果还不是要她来善后。
重新给媛媛梳好一左一右两个小发髻,正要起身,丈夫陈俊青一边穿外套一边踱了过来,往梳妆台上瞟了一眼:“那个...又是李天骐送的?”倪燕懒得看他可谓精彩的表情,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不过想想他最近表现都还不错,又加了一句:“看风格应该是小武选的。”
就那兔儿爷?陈俊青挺想嘴贱这么一句的,不过动了两回嘴唇还是作罢了,到底是前几年被李天骐教训老实了的。
第21章 第十九章
“我回来了。”宋小武开了门,抱起两个西瓜,胳膊上挂着一兜荔枝,靠在玄关处两下蹬掉鞋子换上凉拖,便径直进了厨房,一面打开水龙头冲掉西瓜表面的泥沙,一面对客厅里的李天骐道:“我把西瓜冻冰箱里了啊,晚上再拿出来吃。对了,卖水果的老板还告诉了我一个做荔枝酒的方子,你想喝的话咱们要不试试?不过这点荔枝可能不够,改明儿我还得多买几斤回来...”
话痨了半晌,没得到回应,宋小武忍不住从厨房里探出半截身子来:“唉,我跟你说话呢,大李子。”
李天骐仿佛这才听见他的话,将目光从电视上移向他,神情却依旧有些复杂:“小武,我找到我妹妹了。”
李天骐有个妹妹。这事宋小武是在两人确定关系后知道的,也就明白了为什么从前李天骐那么坚决地不允许自己叫他哥,无论是起初想套近乎还是后来的发自真心。至于别的,宋小武没有追问更多,他不忍心让李天骐去回忆曾经那个家是如何温馨快乐,而在那件事之后他又是如何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生存下来的——说起来已经二十一岁,却被剥夺了最美好的五年时光,幸好机缘巧合遇上了倪燕——所以宋小武感激倪燕,更羡慕她可以是那个在李天骐最迷茫无望的一年里,陪伴过他的人。
“在哪儿呢?”听见这个,宋小武顾不上别的,在裤子上随便擦了擦手上的水渍,赶紧走到李天骐面前。
李天骐的目光早已重新落回电视上,随即才道:“沐城中学。”
宋小武摸不着头脑,跟着往电视里一瞟,这才发现播的是一个地方台的教育频道,画面刚切回室内演播厅,他特意留意了一下主持人的名字——不姓李啊。
“她当老师了。”李天骐笑得有点惘然,“这几年一想到她,都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也该长这么大了。”
“去找她吧。”宋小武在他身边坐下,拉拉他的手,“我陪你一起。”
沐城是个小县城,不过离京不远,一趟高铁再转一次客车就到了,近些年又发展起了旅游,倒也算是一条热门路线。
决定动身以后,宋小武又回了姚家一趟。他和李天骐现在已经搬进新房里,又趁着手里还有余钱,租下了小区旁新修的一间铺面,原来的店则被杨婶儿接手了,因此回姚家住也没有从前方便,不过自从上回袁珂爸爸来京城以后,姚老爷子倒也没再像从前一样时时刻刻都要求宋小武待在姚家,而是主动提起,无论宋小武想做点什么生意,都让姚简看着点儿就是。
大概老爷子也发觉了,不用宋小武每天按时应卯,这孩子反倒回来得更勤快一些。
中午吃饭时姚简也在,老爷子因问他:“老袁是不是要回晋州了?”
姚简答道:“十六号就走,好像是生意上有什么事需要他亲自做主。我把践行定在十五号,恰容园当天空不出来,您是知道的,就改在了清松楼。”
老爷子点点头:“可以。到时我不在,你和小武好好招待就是。”又向宋小武道:“你袁叔叔喜欢你,你也不用太拘谨,有什么拿不准的,都可以问你大哥。”
宋小武一想,十五号就是三天后的事儿,去沐城往返就得两天,能不能顺利找到李天骐的妹妹还难说,只得道:“真凑巧了,我和朋友早说好了明天去沐城看看,票都买好了,又是头一回合作的,放鸽子的话总不太好...”
老爷子听了,道:“去沐城?路上也要不了多少时间,十五号总赶得回来的。”
宋小武连忙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袁叔叔要走,我能到场肯定尽量到,只是日程有点赶,怕计划赶不上变化嘛。”
老爷子一哂:“你们那点小打小闹,真当我不清楚呢?”
宋小武猛然听见这一句,没由来觉得背上汗毛都炸起来了,偷摸打量了下老爷子的表情,也不见有什么异样,有点想问问老爷子是什么意思,又怕反而落了做贼心虚的嫌疑,只得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低着头继续老实吃饭。
吃过饭又陪老爷子说了会儿话,宋小武便要往回赶。
李天骐已经买好了车票,给家里人的礼物也准备得妥妥当当,表面上怎么看都是一副从容得体的样子,可宋小武就是知道,这人只不过是会掩饰自己的紧张无措而已,要不然他就不会在百货商场里来来回回逛了将近四个小时,买的东西堆满了一购物车,却最终仍是确定不了该送哪些——还试图强作淡定地用一杯星冰乐安抚自己。
明明他才是需要被安抚的人——可惜甜食对他无效。
最终出发的时候,一屋子礼物被带上的也不过是两罐好茶、一包灵芝孢子粉、一包燕窝,还有一对镯子,宋小武瞧了瞧剩下的一大堆,心说幸好买的都是久搁不坏的东西,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送——当然,也不是没想过万一送不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