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武听见声音,从床上一下弹起来,穿着睡觉的大T恤就忙不迭地去开门。门外姚简西装革履穿戴整饬,还特意带上了一副平光眼镜,见宋小武眼里还有红血丝,语气不禁有点沉:“你昨晚几点睡的?”
“对不起,对不起...”宋小武猛然想起来,上一周自个儿的亲爹就交代过了,要带自己去个什么聚会,算日子应该就是今天了,“我马上就收拾。”
姚简见他这样,不好再多说,便道:“收拾好了把这套衣服换上下楼来,我去叫林阿姨给你再做份早餐。”宋小武赶紧答应着把他手里的口袋接了过来。
白色的休闲西服,浅蓝细条纹衬衣。宋小武虽不认得牌子,凭感觉也知道这套衣裳价值不菲,确认自己头发吹干了,身上也洗得挺干净,这才小心翼翼地轻提衣服,一样样穿上:弄脏了估计清洗费他都掏不起。
在镜子跟前照一照,剪裁完美,又相当合身,连想理一理褶皱都没地儿下手,又瞧瞧脚上踩的拖鞋,“哧”地笑了一声,只得开门走出来。
姚简在饭厅里等着他。长餐桌上就摆着一碗粥,一碟六个三鲜包。粥是核桃花生磨碎了熬的,包子是香菇、青笋和腐竹拌的馅儿,材料寻常,讲究却相当多。姚家人都是这个口味,至于对宋小武来说,肯定不是不爱吃,只是太精致了,还没吃出感觉来,东西就没了,就这六个包子还是他一个人的单例,其他人都是两个就饱了。
他规规矩矩地在饭跟前坐下,安安静静地吃着。姚简就坐在旁边,有意无意地打量他:宋小武长得标致是够标致:大眼睛,双眼皮,睫毛浓密,鼻子挺秀,外加一张菱形嘴,可惜没什么气质,倒被这一身衣裳给降住了,活像是刚被哪个富婆包养的小白脸儿——连白都不够白。
“把他的头发吹上去。”宋小武吃饱了,刚擦完嘴,就被一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造型顾问”给带了过去,姚简则嘱咐了这一句,走开了。姚家当然没工夫也没兴致培养什么私人的造型顾问,不过这位专业人士也是长期为这一家人时不时上.门.服.务的,和私人专属差别不大。
宋小武晕头巴脑地再出来时,一头乱毛也像姚简那样全部被收拾到脑后头去了,不过还是和姚简那种一丝不苟的梳法略有差异:他这头发要稍微蓬松自然些,显得更年轻。二人这会儿站在一起,乍一看还真是两兄弟,尽管内瓤儿依旧是云泥之别。
等姚家老爷子准备动身了,兄弟俩连忙跟上,一左一右扶着父亲上车,两辆警卫车一前一后保驾护航,往某下属酒店出发。
老爷子其实一点不老,刚过知天命的年纪,头发新染过,一片乌黑,又保养得宜,往少里说十岁也没有谁会怀疑。只不过前段时间因为“三高”一时没注意控制,住了几天医院,忽然生出一种人生虚妄之感,想想自己年过半百,夫妻情分淡泊,就只有一个儿子,又优秀得太过,不是能够放下架子承欢膝下的,反复喟叹几回,电光石火之间记起自己早年还在基层锻炼时,一时风流,在外头留了个小儿子,算算年纪应该不怎么大,如今家中事务,再没有更长一辈来逆他的意,便起了心思,将这“沧海遗珠”给认回来,以享天伦之乐。此时见这一长一幼两个孩子,青胜于蓝的也有,乖巧温顺的也有,都坐在自己身边,不由得老怀甚慰。自觉亲切地对宋小武道:“小武,一会儿大家都要叫你的大名了,可别反应不过来啊。”
宋小武被领进姚家,按老爷子的意思,自然该姓姚,名字也得改。宋小武心里虽不怎么乐意,也知道这老头看似随和,上位者的姿态摆了这么多年,早溶到骨子里去了,根本没给自己反对的机会,便笑嘻嘻道:“可我这名字都叫了二十几年了,就留着当小名儿吧,省得别人叫我,我还反应不过来呢。”老爷子一想,也就答应了,从此定下宋小武大名姚笃,家里人还叫小武。
刚踏进酒店大厅时,宋小武还是难免有些紧张:他当了二十几年的升斗小民,什么高级领导人,除了有空在电视新闻里看两眼外,哪里妄想过有一天见着真人?好家伙,还不止一个!
他差点被平地给绊了一跤,幸亏自个儿扶着老爷子,倒借着他老人家给稳住了。宋小武没出息地眨巴眨巴眼睛,仿佛这样就可以让处于持续空白状态的大脑重新运转起来——好吧,他确实不止“有点”紧张。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开始琢磨,姚家老爷子究竟是有多大的来头?
真没人告诉过他,反正他从被一群看着挺高级的保镖从饭馆儿给揪出来,到糊里糊涂就做了个亲子鉴定,再被领到一栋看着挺低调但好像又处处透着高级的房子里,被一长得挺年轻的老头子告知“我就是你亲爹,赶明儿就回来陪爹住”,也就是眨巴几下眼睛的工夫。姚家可能有不小的权和不少的钱都是他凭那栋房子和那些“保镖”来接他的车猜的——宋小武没多少见识,但关键时刻直觉比动物都灵。
姚老爷子甫一露面,满大堂的人都齐刷刷地站起来了,仿佛雨后的蘑菇一眨眼就从地里高高低低地冒出头来,且纷纷意欲上前打招呼。宋小武没姚老爷子和姚简那份从容的气度,尽管猜着了这些人多半是还在某种圈子的边缘挣扎着努力往中间够的,在姚家人眼里——不,根本就还轮不到他们进入姚家人的眼里——却究竟没忍住往那一堆人里瞟上几眼,方才在一片刻意压抑过了的“嗡嗡”声里跟着前面二人往里间走了。
“老姚!多长时间没见着你了?来来来,咱们接着下上回那盘棋?”里间的气氛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世界,所有人的态度都太像正常的老朋友老伙计了,所以宋小武不免觉得这里头比外头还要不正常。
姚老爷子笑眯眯地走到招呼他下棋的那位花白头发的老者面前坐下,又对站着的兄弟二人道:“给各位叔叔伯伯问个好,你们年轻人就自己乐去。”
宋小武还没琢磨出这话有什么深意,便被姚简带着挨个地叫起了“某伯伯”、“某叔叔”。在场的哪个不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狐狸?都心知肚明这老姚总不可能指着眼前的年轻人明说“这就是我当年惹出的风流债”,也不可能让他享受大儿子那样的待遇,从政从商都有上头的政策扶持——即便姚家愿意,上头也不愿意——不过是让小儿子在这圈子里头混混脸熟,以后有什么事劳大伙儿多照顾着些的意思。于是脸上神色都非常淡然,含笑点头“嗯”一声作数。
宋小武毕竟是吃亏在了没见识上头。面前这些人的的确确是举足轻重的人物,然而尚没有到金字塔尖那仅供一人立锥的位置,几乎没怎么在电视上出现过。宋小武虽然知道老爷子特意让他去打个招呼的必定是大人物,到底没胆量猜到那么高的身份去。
故而相比之下他还是觉得外头的那些人更难招架些,跟着姚简出来没撑几分钟,便在一轮接一轮花样百出的搭讪恭维轰炸之下,没出息地尿遁了。
装模作样地进了洗手间,瞧见迎面走来一个人,正烦恼该不该主动招呼,再看一眼忽然觉得那人又有点面熟:靠,那不是镜子里的自个儿嘛!此时此刻,身在此境中的宋小武忽然有点恍惚,不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恍惚,而是黄粱一梦的恍惚——然而他倒更情愿看见那锅黄米粥些。
他有点想就这么回家算了。他的家的具体地址是李记饭馆二楼房间里挨着李天骐的床横着搭的那张折叠型钢丝床。
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打断了他有些唧唧歪歪的思绪,姚简走进来,瞧见他这副模样并不怎么意外:“爸爸大概要下午才会走,既然该见的人都见了,你不想待在这里,我先送你回去吧。”
宋小武有点意外他这么好说话,虽然这位大哥从没流露出任何不会同意自己的要求的意思,宋小武却老觉得他太过严肃,难免有点畏惧他。
“哦,那麻烦哥了。”多年养成的习惯使得宋小武只要不是对着最亲近的人,笑容总会带点讨好的感觉,这种讨好旁人或许察觉不出来,可姚简是在什么样环境里长大的人?不过虽说不太喜欢看见对方这表情,他倒也没说什么,偶然瞥见镜子里照着宋小武的后脑勺,那里应该长了个漩儿,把早上才打理妥贴的头发又给拱了起来,还乱出了一个不大的鸟窝来。
姚简没多想便伸出手给他理了理,宋小武被他的突袭动作吓了一跳,抬头看见对方的神色依旧淡然,甚至透过平光镜片还能窥视到他眼里的挑剔:这完全是因为宋小武那撮头发非常不听话、不肯乖乖地变服帖的缘故。宋小武最终又重新有了点自知之明,知道这动作于姚简而言绝对和表达手足之情八百竿子也打不着。
姚简车里的空调开得实在有点低,宋小武一坐进去就立刻打了好几个哆嗦,抖了两抖后发现抖饿了,他觉得自己非常想吃一盘番茄炒蛋。
但是他不能穿着这身衣服去,弄脏了估计清洁费他都掏不起。
第3章 第三章
李天骐再见到宋小武已经是又一周之后了。正是早上九点多钟,刚过了早餐高峰期,李天骐忙着在厨房里收拾,就听见宋小武的声音传进来了:“大李哥!”
李天骐有些诧异地看着宋小武从厨房门口冒出头来:“你怎么过来了?”“来给你帮忙啊。”宋小武走进来,一面将洗好的碗碟一摞摞放进消毒柜里,一面道:“今儿早上生意不错啊?”“嗯,最近几天都挺好的。”李天骐掀开旁边的蒸屉:“你吃早饭没有?还有小笼包吃不吃?”宋小武乐得露出一口大白牙:“好啊好啊,是r_ou_馅儿的吧?”
李天骐看他那副模样不禁也笑:“香菇猪r_ou_的。怎么?在姚家住了一个月,倒像没吃饱似的?”
宋小武正拿了个碗出来舀虾米海带汤,尝了尝味道才放下汤勺,道:“唉,他们家的菜我就是吃不习惯嘛,再说,当着那么多人,我哪好意思放开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