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骐决定去找宋小武。
他没问过宋小武住哪儿,这小孩看着嬉皮笑脸,防备心其实重得要命,问了他也铁定不会说实话,好在李天骐还知道他学校在哪儿,在校门卫室出入登记本上签了个名,出来正好瞧见上回那个小胖子,打听到了宋小武的班级,刚打算上班主任办公室去问宋小武的家庭住址,小胖子又磕磕绊绊地说:“大哥,你在学校里找不着他的,他爹妈都没有,就一个外婆住院了,他这会儿要么在外头偷钱,要么就在医院里。”
李天骐没理会小胖子见缝c-h-a针地上眼药,正琢磨着再找谁打听打听究竟是哪家医院,忽然灵光一现,记起离自家饭馆十多分钟路程的地方就有一家医院,再联想到宋小武每天两顿提着饭往外跑,自个儿一到下午六点多就饿得肚子里咕咕直响,李天骐当即走出学校,上了一辆开往那家医院的公车。
宋小武把两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捋平,从收费窗口递进去,换来一张薄薄的输血单子,小心折好后护在胸前,一路傻乐地回到护士站,将输血单交给护士姐姐,没多会儿血库里调来的血包便被挂在了外婆的输液架上,宋小武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了摸,哈,还是温热的,要不是自己和外婆血型不一样,他都要以为这是自己才卖出去的了。
一脸乖巧地朝给外婆扎进输血针的护士姐姐道过谢,宋小武搬过一把椅子在病床前坐下,时不时问外婆热不热,热也千万要把被子盖严实了,一面留意着血液的流速,心里暗暗发愁:唉,今儿又吃什么呢?
他其实知道李天骐对他挺好的。至少上一回他去血站卖血时里头的工作人员还嫌他什么什么细胞之类的太少了,把他撵了出来,而在饭馆里混了一段时间饭后,这次再去,顺顺利利地就卖了血赚了钱。更何况,外婆也挺喜欢李天骐做的j-i丝汤面的,可现在宋小武只能给她买医院食堂里又难吃又单一的病号餐。
但是宋小武绝不会再向李天骐服软——尽管对于外婆不得不吃这些玩意儿,他确实心怀愧疚。他从来没想过依赖谁,这回好不容易有一点点把李天骐看作只比外婆差一些的可信任的人,转过头李天骐的怀疑就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算了算了,谁叫人家第一次碰见自己,就是自己饿得骨气都没了,跑去偷干脆面的时候呢?宋小武豁达地想。
等外婆输完血,宋小武便说下楼去给她买饭,却还不能真的立马就去,不然他饥肠辘辘的,能被那些并不如何美味的饭菜给馋死!
宋小武先从自己那一本书也没装的旧书包里掏出一个杯子来,到开水房去接了满满一杯热水,坐到楼梯上,就着早上剩下的一个冷馒头吃了起来。这馒头是他在医院后门外一家山东夫妇开的面食店里买的,那两口子做生意相当厚道,两馒头才一块三,个个都比宋小武的脸还大一圈,能让他这种属焰口的吃饱,还真难得。
嗯,医生说外婆刚输完血不能吃太油腻的,今儿就买碗鱼汤吧,虽然医院的鱼汤里没什么鱼r_ou_不说,连豆腐块儿都没多少...宋小武想着想着,还是觉得唾液分泌旺盛,心里又有点不甘起来:要是没有李天骐捣乱,那些钢筋卖的钱大概能撑到外婆的低保金发下来,这下可好了。
一半是被馒头噎的,一半是鄙视李天骐,宋小武翻了个白眼,翻完之后就看见刚被自己鄙视过的人出现在几级台阶之下:“宋小武。”
大白天见鬼了!宋小武无比伶俐地从地上爬起来,没忘记捎上水杯和半拉馒头,一面往包里塞,一面就玩命儿地跑。
李天骐无奈,只得追着他跑,在宋小武险些撞上一位护士手里的推车之前总算是捉住了他:“别跑了。”
那护士也认得他,嗔怪道:“小武,又到处瞎跑,小心我告诉你外婆。”宋小武这下不好再跑,笑嘻嘻地冲她道:“小慧姐姐,你今天的唇膏颜色真衬你。”
“拍马屁也没用。”小慧笑着剜了她一眼,又忙着给各病房送药去了。
宋小武这才垮下脸,问李天骐道:“你来干嘛?”瞟到李天骐胳膊上缠着的纱布,又立刻警惕起来:“医药费我不赔!我还没找你赔钢筋的钱呢。”
李天骐哭笑不得,没接他的话,转而问道:“你中午就喝开水吃馒头?”
“关你屁事”四个字临出口了又被宋小武重新咽下去,知道对方不是来要钱的,他绕开李天骐,准备下楼去给外婆买饭。
“你外婆是什么病?”李天骐跟着他下楼,宋小武忍不住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李天骐便道:“还生气啊?那我...唉,我给你道歉,再说,你咬都咬了,别委屈了行不?”
宋小武停下脚步:“我不想看见你。你别来讹我,我也不讹你,就这么着吧。”
“那你外婆的病拿什么治?”李天骐道,“宋小武,成熟点儿,你得赚了钱,好好供你外婆,好好养活自己,也别成天逃学,你今后总得混出个人样儿来...”
“反正治不好。”李天骐没想到自己苦口婆心的一番话,换来宋小武这么一句回答,随后宋小武便又一次撂下自己,头也不回地跑了。
李天骐最后从医生那里打听到了宋小武外婆究竟是什么病:再生障碍x_ing贫血。在当时那个网络信息远没有今天这样发达的时代,李天骐只能了解到这种病就相当于绝症——除非是换骨髓,可暂且不论宋小武婆孙俩加上自己一块儿的储蓄也未必能凑够手术费,就算是真有那么多钱,也不一定能等到合适的骨髓。
在李天骐频繁出入医院,已经被医护人员当作老人的另一个孙子之后不久,宋小武的外婆再一次原因不明地陷入了昏迷,这一次的时间比宋小武从前所见到的任何一次都要长:两天两夜。
晚上十一点时,只有在宋小武反复呼唤时才会给出微弱回应的外婆清醒过来,口里叫的却是:“天骐...”
李天骐俯身凑到她耳边,也只能听见她含糊地说着:“小武...你...”
李天骐握着老人的手:“外婆,我答应你,照顾好...”站在旁边的宋小武忽然反应过来,伸手拼命地去捂住李天骐的嘴:“不许答应!不许答应!”然而外婆还是听见了,她放心地闭上眼睛,搁在李天骐手里的手也渐渐冷了。
宋小武外婆的后事办得很快,医院里一位保洁工的丈夫就是做丧葬一条龙服务的,谈好价格后,很快地就给老人净身穿衣,抬上一辆绑着白花的面包车往火葬场开去。因为请来的风水先生说最佳下葬时间就是明天早上七点十分,遗体只在殡仪馆里停了一夜。
墓地是宋小武外公还在时就买好的合墓,骨灰盒也早已订下了,李天骐又忙着安排花圈挽联等一系列事宜,宋小武则始终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边帮忙,甚至在清晨的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后,他还提来两壶开水,将一盒盒方便面泡好后端给丧葬队的众人。
直到他们将从焚化炉里接出来的骨灰装入骨灰盒里,又乘车将它送到山上的墓地里安葬好,下山的路上,宋小武趴在车窗上看着山路两边杂乱参差的野Cao野花,转过头来对李天骐抱怨道:“这么早溜出来,一会儿回去又得给外婆编借口...”
说到这儿他忽然哑住了,直到这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再也不会有谁成天唠唠叨叨他又跟人打架了,时刻管着他上课要认真听讲,他也不用对谁编什么借口,例如银行利息又升了,所以低保金存在里头没多久就增加了这么多;例如小文具利润才最高,他在班上光卖笔芯儿、本子就能赚好多钱;例如.......
他神情呆滞,微张着口,石化一般僵硬在座位上。李天骐伸手把他揽在怀里:“没关系,哭吧。”宋小武揪着他的衣服,心里像是堵着一大堆陈旧的棉花,很难受,但是依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李天骐把他领回饭馆,上了楼从角落里拖出房东留在这儿的一张折叠钢丝床,洗净晾干,铺上棉絮床单,放上枕头被子,指着它对宋小武道:“以后睡这儿。”
宋小武忽然“哇”地一声哭着扑到他怀里,眼泪鼻涕一起流,上气不接下气,却还忙着使劲地叫他:“哥...哥...”
李天骐“嗯”了一声,尽管他并不愿意听见有人这么叫他,他还是抚着宋小武的背:“小武,会过去的。”
所有的y-in霾都会过去的。何况宋小武是这样一个乐观得招人眼红的家伙。中考时他意料之中地没考上,李天骐本想送他再复读一年,可听到宋小武把从小学至今的历年成绩一一招来,也就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两人安安心心地经营小饭馆。
宋小武每天都过得很快乐,除了十六岁时身体才开始抽条,漏喝一两顿大骨汤就容易浑身疼之外,他连一丁点感冒咳嗽都没有过。李天骐每每站在厨房里,给他砍猪骨炖汤时,总要嘲笑两句:“你这发育可够晚的啊。”
宋小武发育得着实够晚。直到十七岁的一天夜里,他从床上惊醒,发现两腿之间一片冰凉,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他还是抱着被子在床上坐到了天亮,心里羞耻难当,不仅是因为这一天正好是外婆的忌日,还因为梦里压在他身上的那个人,是李天骐。
第6章 第六章
宋小武醒来的时候,有点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往旁边床上一看,李天骐已经把被褥都整理好了。他只好磨磨蹭蹭地也起来,洗脸刷牙,顺便消灭罪证。
穿戴整齐地下了楼,见李天骐正在厨房里忙活,宋小武悄没声儿地便凑到了他身后,一把抱住他的腰:“大李哥!”
李天骐切菜的手一顿,将手指举到宋小武面前:“就差一点儿,你是不是巴不得我被刀切着啊?”
宋小武把头搁到他的肩窝处,一面去蹭他的下巴,一面道:“我就想抱抱你,看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嘛。”
李天骐没理他这茬儿,问道:“你是不是没刷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