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抛出这个问句,接着回答道:“一切吗?”
纵使这个答案依旧粘着疑问语气,可他也是确确实实肯定了自己。
一切,当然是一切。
大家心知肚明,都没有说话。
房间里的空调开得很足,s-hi凉的空气充满了池逍的鼻腔,氧气的味道却没有让他平静下来,池逍依旧觉得仿佛有一万只蚂蚁在啃噬他的大脑,细躁的痛点扩散到他身体的每一处,头骨、脊柱,一切都被从脑中爆发的黑色蚂蚁吞噬、占领,细碎的黑色揉搅在一起,填充他被掏空的躯壳。
他看着多野,对方也看着他。
多野没有说话,他的嘴巴纹丝不动。池逍也没有说话,他张了张嘴,最后一个音节也没有发出来。
这里人人沉默,却并不寂静。
电脑主机和空调机运作的噪音,从耳机里传出来的微弱游戏音乐声,少年们的呼吸声……池逍听到了那些他往日从不注意的声音。他还听到了些别的,比如多野比他们都粗重的呼吸,再比如大雷手指c-h-a进头发的窸窣声,除此之外,还有在他耳朵里炸开的嗡鸣,仿佛整个夏天所有的蝉都挤进了他的耳朵里,不停歇地叫着。
“嗡——嗡——嗡——”
黑色虫蚁在情感漩涡中搅碎,狂躁杂乱的碎屑组成新生的鸣蝉,束缚着双翅在狭窄的耳道里爬行,留下挣裂的疼痛和人头状的蝉蜕。蝉从耳朵里钻出来,扇动着翅膀,落在了去年夏天他家窗外的梧桐树上。
“嗡——嗡——嗡——”
池逍和n_ain_ai在餐厅里对坐了一宿。沉默的人在沉默中变成了哑巴,把内心的嘶吼寄托在鸣蝉身上。
“我不想这样。”池逍盯着桌面与椅子间的地板,“不想。”
晾水杯离开了桌面五次,茶杯满了七次,玻璃摔在地板上一次。
“砰!!”
碎掉了。玻璃渣碎了一地,可窗外的蝉丝毫没有被惊扰到,还在自我地叫着。
对面的人说:“我不同意。”
少年撕碎了还未填上目的地的人生单程票,买了张去S市的汽车票,在亲人的反对下去了新的城市,继续浑浑噩噩。那天在人流熙攘的地下通道里,只有他一人停下脚步,驻足于此,看着墙壁上贴着的巨型电竞比赛海报。
西山体育馆,七号线直达——海报在右下角这样预告比赛地点。
池逍抓着拉杆箱,最终还是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嗡——嗡——嗡——
耳鸣还在继续,越来越多的黑蝉出现在脑子里,从他耳朵缓缓爬出,落满了整个房间。
不知是蝉鸣还是耳鸣的嗡嗡厌烦声盖过了一切。机器还在运转,多野的胸廓起伏依旧很大,大雷的手指也在发根间穿行着,可狭窄的空间却只剩了他头脑中不间歇的嗡鸣。
池逍想要大喊,他想要大叫,可他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发出,什么都没有,起码就他听到的而言,什么都没有,他耳中与脑内依旧只有压覆一切的嗡嗡噪鸣声。
“你为什么不能跟其他人一样?”
“玩游戏有什么用?不务正业!”
“你乖乖回家,我什么都支持你。”
嗡——嗡——嗡——蝉鸣声变大了。
奖杯给你。
好的。
“打职业是不是很爽?每天都可以玩游戏!”
“当游戏主播挣得很多吧!”
“你有后援团啊!哦我看看,竟然有三个粉丝呢哈哈哈哈!”
嗡——嗡——嗡——蝉鸣声更大了。
你输了。
哦。
“你最近状态怎么回事?我对你很失望!”
“都吹到天上去了,垃圾。”
“脱粉!”
嗡——嗡——嗡——蝉鸣声愈来愈大,简直像是爆炸的征兆。
所以胜利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一切吧!根本就是一切吧!所有的东西!
不解的,嘲讽的,虚假的……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打职业?!
……
蝉被淹死了。汗水、泪水、苦水终结了令人烦躁的蝉声,这里重新安静下来。
少年们依旧沉默着。
电脑主机和空调机运作的噪音,从耳机里传出来的微弱游戏音乐声,少年们的呼吸声……
池逍深呼吸,他的视线没有从多野眼中离开过,多野也是。
“胜利本来就是为了一切。”多野说着别过头,主动退出了游戏,没有再提对局的事。
池逍“嗯”了一声。
“你嗯什么嗯,你懂吗?”多野的声音疲惫而平静。
池逍没回答,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大雷说话了:“为了往后的一切。”
二人齐刷刷往坐在门口的大雷望去,大雷用力抓了把头发,低落地放下手来:“只有赢了才能继续往后走。”他说罢摇了摇头,想起自己,苦涩地笑笑。
多野点点头:“对啊,只有赢了。”
所以要赢,必须要嬴,只有胜利才是通往胜利的通行证。
“明明是为了所有的一切。”池逍说。
大家默许了这一说法。似有若无的蝉鸣声又重新在耳边响起,烦躁又压抑。
实现梦想?走上这条路,梦想已经不纯粹是个人的梦想了。
证明自己?其实根本没人在乎这种事。
别傻了。别傻了!隐隐于——
池逍。
别傻了池逍。
嗡——嗡——嗡——
蝉鸣声又变大了,烦躁的蝉鸣声。
汹涌的黑蝉塞满了池逍的大脑,他瘫在椅子里,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只有烦躁,一切只有烦躁,只剩下一切的烦躁。
嗡——嗡——嗡——
“他们的梦想不值那么多钱。”
“别人没有义务为了你们的梦想买单。”
嗡——嗡——嗡——
“输了就赢回来啊!”
“我就说你一定可以的。”
嗡——嗡——嗡——
不要放弃啊池逍!池逍!
被堵死了,脑子。可是脑子被堵死了,烦躁的黑蝉。
嗡——嗡——嗡——
听不见了。
……
“你为什么想打职业?”当初他跟冯恪说了想挂在雀麦战队名下参加CWPL的时候,冯恪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用年纪小的理由劝阻他,只是这样问他。
“因为我喜欢打游戏。”池逍回答道。
“职业选手都是因为喜欢打游戏才入圈的,你觉得跟他们相比,你有什么特别的吗?”
“我特别喜欢打游戏。”池逍说,十五岁的池逍这样说。
我——
十七岁的池逍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他说不出来那句话。他已经说不出来那句话了。
“我挺喜欢打游戏的。”大雷说。
池逍耳边那嚣张的蝉鸣立刻弱了下去,他抬起头来,只见大雷有些讪讪道:“以前我也想着当个职业选手来着……唉,反正就是挺羡慕你们的。”
“其实我也羡慕你。”多野垂着眼睛,“像我已经没法坦然地说自己喜欢打游戏了。”
池逍不解:“为什么?你又不怕输。”
“我怎么不怕输?大家都想要赢的好吧!”多野嫌弃道。
“啊我以为你无欲无求……”
“……”多野眼神幽怨,“没想到在你眼里我这么崇高。”
“不你想多了,只是觉得傻逼而已。”池逍坦然道。
多野意外地没有反驳池逍:“是挺傻逼的,应该有很多人都觉得我是个傻逼,说我太认真了,不会变通什么的。”
“其实这也是优点啊……”大雷打圆场道。
池逍附和道:“对对,其实知道自己是个傻逼已经很不容易了。”
“比如你就是个反面例子吗?”多野嘲讽。
“……”
时间不早了,多野也关掉了游戏,看样子是放下了跟池逍比赛的执念,打算回去了。他站起身来,跟二人平淡道别后,便向门口走去。多野的手指搭上门把手后没急着拧开,他站定回头道:“比赛是用来珍惜的,隐隐于风声。”
“其实我不叫隐隐于风声。”
“我知道,就算是傻逼也不会把这么傻逼的名字当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