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那时候闹失恋,那么多年,她都一路看来。初一十五上柱香,也要祈祷小江早点回来,这样自家少爷就没那么伤心难过了。只是没想到,常青还是和张岩结了婚,连孩子都有了,夫妻感情也是十分融洽。但她就像看一部完美的情感小说一样,将那种感情洁癖投放到常青身上,始终坚持这种融洽和当年小江与常少爷间的感情是没法比的。
这会江奕晖出现在门口,旁边竟站着个不中不洋的小男孩,又同江奕晖十分神似,吴妈像是遭了雷劈:“怎么这么痴情的小江都有小孩了?”一时疏忽,话竟然是脱口而出。
“这是我弟弟,叫江明纶。”江奕晖不仅又长高了,样貌也更利落了些。
吴妈一听,捂着嘴,漂亮又高大、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让她有点紧张,另一手不停地攒她的围裙。“这就好了,这下常少爷不用伤心难过了。”一步错步步错,她竟然又说漏嘴了。
常青过来正巧听到这句。一时间就觉得全世界都在怂恿他去干那想都不该想的事。“你们怎么来了?”
“不是你说的让我们平时过来吃饭?”江奕晖说,“要不方便,我们还是回去。”说完拉起江明纶就要走。可那小子已经钻进去,朝玩具堆冲去了。
常青赶忙说:“不是这个意思!那天你说再说,我以为你是拒绝了。进来、进来。”
自那之后,江奕晖几乎天天都来。一问之下,常青才知道,那天喝酒之后的事,江奕晖是断片了。他明知酒量不济,非要去喝张岩递过来的酒,大概也是受不得情敌的怼吧。
张岩偶尔晚上也回来吃,经历过那个暴雨夜,她也再不说那些在常青听来纯属赌气的话,似乎总算接受江奕晖的存在。只是她却总爱作怪似的,每次遇到江奕晖就一定要让他喝酒。她常年在外,酒量自然很好,好几次直接把江奕晖给喝趴下了。
江奕晖一醉,就缠缠乎乎拉着常青的袖子不放。常青稍一挣脱,他就恐惧地四处瞎抓。张岩这时候也不责怪谁,就好笑地让常青自己去处理,像是高中女生有意要撮合自己看中的两个男生一样。常青有时候觉得她是在开玩笑,有时候又怕是她不放心,有意制造难题去考验他。但无论如何,两家五口人,总算和谐相处着。
到年底,常遇春忽然带着冯初调遣回来。虽然不跟常青住在一起,空闲时间也少,没有太多机会一家人相聚,但不论如何总算不用隔着一千七白公里,连个尽头都看不见了。也算应了常青从来信服的一句话:爱是陪伴。孩子、老婆、父母,还有江奕晖,所有人都在身边,常青觉得非常圆满了。
二月份,常遇春去北京开会,说完了回来给孙女庆生,许诺了许许多多的礼物,但会开完人却一直没有回来的消息,一直挨到三月底。
这几天市区的桃花都开得快谢了,路上的叶子绿油油的。张岩说阳山的桃花才开,要带常静去住几天,顺便看看幼儿园。她父母在那,也方便照料。走的时候欲言又止,忽然抱着他狠狠亲了一下,而后快活地说拜拜。因为每年张岩都带女儿回去,常青也没多想。
张岩走后没两天,常青就在报纸上看到父亲的消息。那时候那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已经被拘留了。连带着冯初也给关了进去。
常青紧接着就被要求赴京协助调查。事情非同小可,他非常慌乱,爷爷n_ain_ai外公外婆都是离休干部,力量很有限,所以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去求张岩的父亲张云。可张岩当时带常静回娘家,一去没了消息,常青再去找,别说张云,就是张岩都不见了踪影,整个住处人去楼空,连电话都联系不上。他想到了一种几近崩溃的可能,赶忙跑到张岩工作的银行,那边说张岩请了年假;他又去岳父所在的部门,无论何时都说不在。
为了常遇春的事,常青压下对那种可能的担心,四处毫无成效地奔波着,但他家的四位老人也迟迟没能在垂垂老矣的人际关系中寻到突破口。稍微可能起点作用的局中人,都对他像瘟疫一样,避之不及。
一个星期过去,那边要求的时限眼看着就临近,他必须动身的时候,身边就剩了江奕晖。江奕晖把江明纶交给吴妈,说:“我跟你去。”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向单位告好假。
这次到北京,一路从机场到酒店,都有专车接送。说是接送,更像是监视。常遇春从来不让常青沾染政治,常青很少知道自己父亲究竟在干什么、又干了些什么。这次说是涉嫌重大违规,他只能隐约感受到是派系斗争的结果了。可笑的是,作为当事人直系亲属,他对整件事并不比普通人多知道一点。坐在车里,大腿不由自主地颤抖,江奕晖握住他的手,朝他点点头,说:“没事的。”有那么一刻,要不是在这让人监看着的车上,他相信自己已经直接拥抱过去了。
第二天大早,常青被接到某部门,直到晚上八点才出那大门。这年四月初,北京仍旧很冷,但柳条已经开始抽芽、道旁又开了密密麻麻的月季,马路中间c-h-a的樱花桃花都开了。常青一出门就见江奕晖笔挺地站在一株矮矮的桃花旁边,人比桃花高,还比桃花艳。他手里捧着碗粥,见常青出来,就迎过去,把粥递给他,也不说话,伸手到路边招车。
常青捧着粥,闻到里面油腻的r_ou_味,才觉得饿了。他这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大部分时间都在等待。那个中年男人唯一问过他的一句话是常遇春平时都住在哪儿。他们根本就不需要常青协助什么调查。他们什么都知道。常青端着粥一口一口吃,眼泪止不住地掉,越吃越咸。
江奕晖把他送回房间。两人开了两间房,并没有住在一起。安顿好常青,他说了声:“你早点睡。”然后就起身要走。
常青拉住他的手。这时候他眼睛已经哭肿了,红彤彤的一双核桃一样的大眼睛望着江奕晖,问:“我爸会不会被枪毙?”
江奕晖看他脸太红了,又坐到床边,抚上他的额头,很烫。但他的手本来也冰凉凉的,做不得准,于是又抹开常青的刘海,额头抵上他,近得呼吸交融。“你有点发烧了,我去给你买点药。”
“不、不要走!”常青又哭起来,“你不要走了。”
“我去买退烧药,就在楼下。”江奕晖把他手指一根根掰开,常青突然崩溃地大哭起来。
“你又要走!张岩骗我说回娘家,把小静也带走了。爸爸妈妈也被关了。你也要走,我怎么办?你以前说都不跟我说就走了,为什么都不问问我!你凭什么把我一个人丢了!”他趴在枕头上,哭得跟个傻子似的。
江奕晖愣住了。过了很久,才去拍常青的背。“我不走怎么办?你妈妈、我妈妈都不同意,你自己不是也不接受吗?要是你接受,我也不是不可以争一争。”
“可你没问过我啊!我不接受你就可以走了吗!走就走,为什么连个电话都不留!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你就可以这么轻松地把我丢了!凭什么!”
常青愤怒地拿头去撞枕头,江奕晖忙把他拉过来抱住,自己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好了好了,是我的错。对不起。”
“爸爸也不在,妈妈也不在,张岩也要走,小静也被带走了,我就剩你一个了,你还要走……”
“我在、我在,哪里都不去。”
连日高度紧张,终于发烧病倒,加上一整天的“协助调查”,似乎最后的希望也被掐灭了。常青身心同时崩溃,神智根本不清楚,拽着江奕晖这根稻Cao死死不肯放。江奕晖这许多年在外,和母亲因为那件事有了隔阂,常年把自己关在实验室,不同人交流,x_ing格也跟着变了,到这时候说话只觉得嘴拙,没办法像以前一样,轻轻松松就能安慰到常青,只能把人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抚摸他的背。
但这样是不能让常青退烧的,他很快就陷入了昏迷。江奕晖直接把人送到医院。他全程陪着常青不敢放手,只是去上个厕所,回来常青就拉着吊瓶到处乱窜,四下寻他,生怕他又把自己丢了跑了。就这样一直闹到半夜,常青睡一会儿就不断地做梦,做噩梦,零碎的片段哗啦啦地闪过,他又醒了,只觉得一身盗汗,骨头都软绵绵的。烧总算是退了。
病房关了灯,黑麻麻的一片,就门上的探视窗漏了光进来。借着这白光,常青看江奕晖趴在床边,睡得很沉。他想起江奕晖床头的安眠药和那些画。这样高一个人,趴在低低的病床边,竟然得到数年来最安稳的一觉。常青一阵心酸,去摇对方手臂,低声说:“这样趴着睡第二天腰会疼,你上来睡吧。”明明有沙发,他偏偏不提。心里抵触着要拉开两人距离的想法。
江奕晖迷迷糊糊“嗯”了一声,又摇摇头,把常青按下去。“不了,床窄。你快睡,明早起来就好了。”
“万一趴那睡凉了,谁管我啊。”
是这个道理。看常青坚持,江奕晖迟疑着脱去外衣,钻进常青被窝。但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再能睡着了。恍惚又回到很多年前,黑暗里,两个人躺在床上。
常青突然开口:“你那时候为什么要给我做那个?”床是真的很窄,两个大男人体温都不低,滚烫地贴在一起,都是身体僵硬。
“听说了那件事,你们五班那几个男生扎堆看片,互相帮助。觉得不舒服。”
“不舒服?”
“嫉妒。”江奕晖皱着眉,觉得这个话题很不合适,但还是继续说,“就是别的人碰了你,我为什么不能?占有欲而已。我要是让你觉得更舒服、更好,你就不会再去和其他人玩这个游戏了。我虽然这么想,但也明白,你跟他们的游戏,和我跟你的游戏,本身是不一样的。”
常青不再说话。空气里漫起一股粘腻的气氛。
江奕晖问:“你有感觉了?”
“……嗯。”
江奕晖要伸手去碰,常青把他拉住。“以前可以推说朋友都这样玩,但现在这件事,对你我来说,都不是游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