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再短啊?”理发店小二哥劝他,“天儿这么冷,留点儿头发保暖吧!”
“再剪点儿,”小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抬手比划,“剪到摘掉帽子,头发不会整个炸起来的程度就行。”
这发型他从今年早春一直留到初冬。夏天不说,本来就热得让人想剃光头,但秋冬是真的冷了,这天气里剃个头,头皮都冻得发麻。理发店小二哥自称其职业为发型设计师,对小招每次都要求推个寸头这事儿很不满意,成天唠叨他推寸头不好看,说他本来就有种需要劳改的气质,大冬天推个寸头走大街上是想吓唬谁呢。小招嫌他啰嗦,可这小地方又找不到第二个理发店,后来他自己拿剪子撩了几刀后,他这头发就长得越发随意了,跟让狗啃的似的,为此小二哥没少在人前跟小招那发型撇清关系。
他头发到底长长了,蹭着耳尖;但从寸头长起来的头发长也长不到哪儿去,后脑勺的蹭不着脖子,额前的也扫不到眼睛。小招今天没戴帽子,耳尖冻得发红,浓黑的短发不安分地翘着。
二人就这样走着,保持着一米的距离。走到前面一个岔路口时,小招停了下来,转身往回走。
段绍同叫住他:“你去哪儿?”
“回去。”
段绍同又问:“鱼呢?”
小招没住脚,丢下这么一句话:“回去抢救一下,还能继续活。”
他边走边掏兜,从鼓囔囔的外套口袋里捞出一根烟,不一会儿,他嘴上那白蒙蒙的烟雾便顺着风飘了过来,段绍同站在下风口,被迫吸了他的二手烟。
第二章 小孩与风筝
回去的路上,小招碰见老爹,老爹给了他条鲤鱼。
“鲤鱼刺儿太多,”小招嘴上这么说,但还是抽出根指头去勾住穿在鱼嘴上的麻绳。
“给你就拿着,”老爹说,“往后连鲤鱼也不一定能找着。”
自青州独立的物资链早就断了,可以流通的商品越来越少,外来协管组的段绍同看起来好说话,其实态度卡得纹丝不动,接管没有进展,无论如何也不肯恢复运输。大家就这样耗着,像温水里的青蛙。
这天气里的风烈得像鞭子,声音也刺耳,仿佛鞭子甩在地面上。小招连睁眼睛都嫌冷,那风跟刀片似的划在眼球上,滋味不好受,他眯了眯眼睛问:“自青州真的一定要并入白国吗?”
老爹低头收拾三轮车的后斗,车上东西多且杂,他费了老大劲才把后门的c-h-a销c-h-a上,喉咙里挤出一个“嗯”,也不知到底是不是给小招的回复。弄好后斗,他便骑上车走了,小招看他蹬得吃力,上去推着后挡板跑了几步。老爹回头冲他招手,大声喊给他:“刺儿多,拿来煮汤也不错!”
小招左手已经抄回了兜里,伸着拎鱼的那条胳膊朝老爹晃了晃,营养不良的鲤鱼在冷空中转了个圈。
等他拎着鱼回到书店,瑶瑶已经关上门去吃中饭了,小招拿手指蹭蹭玻璃,屋里鱼缸内的生长豆被捞了出来,那条小鱼虽说没什么精神,但还是在水里潜着,总归没死。外面冷风吹过来,弄得他鼻子有些痒,小招咳嗽一声,也拎着鱼去觅食了。
那鱼他到了没吃,搁在馄饨摊了,跟老板换了碗馄饨。鱼他是没吃着,不过老爹的叮嘱倒是没浪费,小招转头朝里面喊:“那鱼刺儿多,熬汤喝吧。”
黑布隆冬的后厨传来一个女声:“当然要吃r_ou_啊!刺儿多就不吃了吗?现在弄条鱼多难得啊!”
小招身后,同在外面吃馄饨的人堆里传来阵阵嗤笑声,他没回头,埋头吃馄饨。
“一个字,就是干!跟他们拼了!”
“就是!我们自己过得好好的,凭什么要并入白国!”
“祖国那边——还会要我们吗?”
“你哪来的祖国?咱们没一个是黑国人。”
“就是!咱们是自青州人,手里有枪的自青州人!”
说起枪械来,他们的话就更多了。
“喂,你们知道区政府解散前,最后那批军火藏哪儿了吗?”
“不知道,但我知道老爹肯定知道!这个老滑头,哼,j-ian着呢!”
“等找到那批军火,直接跟他们开干!看谁还想占了自青州!”
人们在馄饨摊上对当下局势高谈阔论,耳朵又不像眼睛可以闭起来,小招也只能听着,就着这些豪言壮语吃完了一顿饭。
工厂早就熄了火,打算多留些燃料供冬日取暖用。库里还有多少支枪,这些人不晓得,有时候就是无知给了人力量。自青州早就不是以前的自青州了,故土之于故人,故国之于故土,可自青州不是故乡。
实在萧瑟极了。
这个小地方就是太无聊了,无聊得让人想干点儿别的,但又没什么别的可干。干架不好,得热爱和平;干人可以,还暖和。自青州这地方的夜场不分白天黑夜,比便利店还便利,全天开门,天气冷了,皮帘子一挂,里面干什么没人看见。在这儿也没人稀罕看,就是每过几天就得有人喝假酒喝出事儿来。
冬天连太阳都是冷的,小招在外边转够了,溜达着回家。
城中小广场还没建好便断了资金,成了烂尾工程;几块大石头扔在那里,小孩们爬上爬下的,落得了个撒欢儿的地方。这大风天气,还有小孩把风筝带出来,结果没玩几下,便对着线轱辘哇哇大哭起来,上了天的风筝早就不知被这破风刮到哪儿去了。
小招抄着兜走过去,朝那小孩伸手要线轱辘。
“呜——风筝,风筝没了。”小孩哭得打嗝。
“放风筝多没劲。”小招扬扬下巴,指指树梢后那轮火红却没什么温度的夕阳,“咱们放太阳。”
小孩蹭蹭眼泪,问:“怎么,怎么放?”
小招推推小孩的背,催他:“你跑起来,跑啊,绕着广场跑!”
那小孩倒真听他的话,抓着断了线的轱辘撒腿就跑,小招在后面大喊:“抬头!看见太阳没?太阳是不是跟着你跑呢!”
“是!”小孩高兴了,抓着个轱辘跑圈傻乐。他跑到楼跟前,楼房把太阳遮住,他绕过楼,太阳又出来了,他跑到哪儿,太阳就跟到哪儿,比风筝知道黏人。
小招瞧他那傻样儿,也跟着乐,笑眼弯弯,眯成一条缝儿。
可天儿还是冷的,小招站了一会儿,冻得不住跺脚,他刚想离开这里,到温暖的室内去,又遇见了迎面走来的段绍同。他本想装瞎,就这样走人,没成想段绍同从他身边停了下来,小招搓了搓手,捂住自己冻红的鼻子:“这天儿真他妈冷。”
“是啊。”段绍同说。他跟小招错开站着,二人都盯着对方身后的地方。
小招又说:“唉,越来越冷了。”
段绍同也说:“冷透了。”
“对,冷透了。”
“我说尸体冷透了。”
小招偏头,张了张嘴:“啊?”
“谁死了?”
“大姚。”
小招“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人是不是必须得在意别人的生死?小招不是很明白,何况这个大姚是协管组的人,有时候就是这种分类把人硬生生划成两个物种。所以狗死了人会有感觉吗?这就得看感情了,若是不想让它死的感情呢,人为了条狗落泪也是有的;若是巴不得死了吃r_ou_呢,那烧火的柴得预备下了,可见感情也不见得是件好东西。小招跟大姚没一句话的交情,所以过了一会儿,他理智地叫人节哀。
段绍同没说话。
稍过片刻,小招又说:“冬天本来就是个容易死去的季节。”
段绍同“嗯”了一声,点了根烟。他抽的都是从外面带进来的高级货,小招闻着那味儿,没好意思掏自己的。
冬天太阳落得早,天空完全暗下去就是一瞬的事儿;傍晚说长也长,说短也短,界限总不分明,有时像是按了快进,夕阳的尾巴哧溜便过去了。方才那小孩的太阳风筝自然也一块溜了,说起来他也无辜,只是风筝这玩意儿就像个诅咒,拿一根细线牵着总是不牢靠,借着风力起来,在天上飘着飘着,就被诱惑它上去的风给勾走了,人手里攥着的那根线在妖风面前是不顶用的。
“呜呜呜呜,太阳,太阳没有了。”小孩哭着走过来,扯着小招的衣角,冒出个溜圆的鼻涕泡儿。
“你等它明天回来不就得了,”小招蹙眉,“太阳都在天上挂了一天了,也叫它回家歇会儿。”
小孩哭得更厉害了:“不行!呜呜呜呜!”
小招不理他,扭头大喊:“哎这是谁家孩子啊?赶紧领回去!”
他不想搭理那小孩,广场上也没人理他。这小孩见小招不管这事儿,开始耍赖,他穿得厚实,一屁股墩儿滚到地上,哭叫着打滚撒泼,吵得小招耳朵疼。
“呜哇哇——哇啊啊——呜——”
那孩子吵闹得乱哄哄的,段绍同冷不丁来了一句:“野兽一般不会主动伤人,就算是饿极了伤人,也不会咬死却留个全尸。”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小招下意识回道。
地上打滚的那小孩还在嗷嗷大哭,也不怕这天气喝多了冷风肚子疼。段绍同背对着小广场简陋的照明灯泡,面容模糊,可他烟头的火星在黑夜里又实为晃眼,让小招不自觉盯着那火星看,再接着他便对上了段绍同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