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秦远看纸上,“你这名字好写。”
十五不吱声。
秦远又带着他的手写了自己的名字,正写在“十五”旁边,十五仍不吭声。秦远问他:“为什么叫十五?”
他本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上辈子的他问这个,那时候的十五平淡回答,是因他某月十五入的府,府里干脆唤他作十五。这个答案着实平常有理,秦远也寻思过,若他是十四进的府、十六进的府,就都不如十五好听。只有十五念起来圆圆满满,令人舒服。
“刚进府时,太太问了五遍、老爷问了五遍,”十五慢吞吞道,“还有一嬷嬷又问了五遍,我才说话。所以叫十五。”
秦远:“……”
秦远再一次如遭雷劈,这比他知道十五爱吃r_ou_那回还要震惊:“你……是这样才叫的十五?那你何时入的府?”
十五莫名:“这得去翻簿子了,我怎么记得哪日进的府?”
秦远手松开了,定定地瞧他。十五暗自松了口气,不回头看,而是自己持了笔,小心翼翼地写字。他的手腕微微颤抖,提笔不稳,是初学者常有的毛病。写起字来也歪歪扭扭,不算好看。看他有些沮丧的样子,秦远也顾不得自己的惊诧,温和安慰道:“不过才学,拿笔的模样已经很像了,多练便好。”
十五点点头,再临着字帖,边练字边识字。少说也有半个多时辰,手腕酸疼,提笔已经软了。秦远让他歇一会,十五出去端了茶水回来,打了声招呼,出了书室,往东厨去。
秦府不算太大,胜在内部雕梁画栋,小池流水,别有一番滋味。十五趴在美人靠上,看了一会荷叶锦鲤,没什么意思。
他骗少爷了。
哪里的主子会数自己问了几遍人。那时候太太们连声问了几遍,他都不出半句声,跟个哑巴似的。秦夫人身边的一人——也许是丫鬟、也许是个老嬷嬷,他也记不清了,捏住他的手腕,拿了小棍子敲他手心,敲一下报一个数儿,一直打至十五下,他才终于忍不住,呜呜咽咽哭出声来,由此唤他叫十五。其实现在的他回想起来,觉得自己那时候十分好笑,既然他生x_ing软弱憋不住,总归是要出声的,为何不在第一句问话的时候就老老实实地答了话,何苦白受一顿皮r_ou_之痛。
可他为什么要撒谎搪塞少爷呢?十五在心里自己问自己,少爷是不会打人的。
十五面无表情地看着一条红锦鲤绕叶缓缓游动,站直了继续往东厨走。
秦家并未亏待他。秦家给他吃、给他穿,将他养大,他用自己的一辈子以及未来后代的人生,为秦家当奴来偿还。要说打骂他,打小厮是再再正常不过的了,不打便没有规矩,没有规矩便不成方圆。小时候刚入秦府的十五不懂规矩,既胆大又莽撞,逮着人便哭问自己爹娘去哪儿,于柴房关了半个月,不就老老实实了么?稍大一点的十五,不再随意逃出去、不再开口提自己的父母,于秦夫人前跪着求同秦家二少陪学陪读,未得允许,便自己悄悄地日夜回忆曾在家中学过的开蒙读物,一个个字暗暗记下来,不也活得好好的么?
常有人说,宁为贵家奴不为贫家子。秦府下人的衣着吃喝比市井人家要好上数倍,他早该感恩戴德,而不该耿耿于怀。说白了,他可能心中仍隐隐恐惧,恐惧少爷确实只是少爷——少爷自称哥哥,是逗弄他、是觉得有趣,而他要是真把少爷当做哥哥,是该挨棍子的。要是堂少爷偶然得知他小时候挨打的事儿,也许会为他怒一场。但他委屈地、讨宠般地讲出来,只为求一个逾期的袒护,既愧对秦家,也愧对自己。他实际上已对父母的印象极其模糊了,只隐隐约约地记得,他父亲曾将他抱在怀里,交代他要活得坦坦荡荡。
十五:“怎样才能活得坦坦荡荡?”
“啪”的一声,王厨娘往十五脑袋上摔了一掌:“活得坦荡?你要是一早来找姨,就算活得坦荡!好你个白眼狼,自从听着你闯祸的消息,我就成天吃不饱睡不好,一夜起了四五回还不能够,头痛得快死了。这都过了多少天了,才想到来看看姨?”
“姨,对不住。”十五老实道:“前些日子一直在床上躺着。”
王厨娘哎呀一声,又捧了碗剩下的炖r_ou_来,看着十五抱着碗,坐在门槛上吃。她忿忿道:“你不知道那些人背后怎样编排你与堂少爷,当真过分。好十五,日后躲着些人,少跟他们来往,不然再出来个双瑞也不一定呢。”
十五这些日子好吃好喝,r_ou_从不缺的,被秦远养的终于长出了些许r_ou_,显得愈发白白净净,像个好生养出来的小公子。他已不用稀罕一碗剩下的炖r_ou_了,却仍珍重地捧着,一口一口吃得极其认真。闻声连头都不抬,专注着吃r_ou_,嗯嗯两声便罢了。王厨娘盯着少年瞧了半晌,感叹一声:“堂少爷对你着实好,十五,你仔细着吧。”
十五顿了顿:“如何‘仔细着’?”
“这都不懂?”王厨娘在他身边坐下,“学学之前的双瑞,看见主子了,就多笑、多说好听的,千万别板着脸。还得当着主子面多干活,缺了水了你赶着去倒,饿了你赶着去端吃的。太太没让人教你这些,你就真落了个木头脑袋。”
十五小声说:“可少爷不喜欢我干活。”
王厨娘愣了愣,轻声问:“你当真没……?”
十五摇了摇头。
王厨娘皱起眉,唉声叹气地问了十五他平日与堂少爷是如何相处的。十五一一回答了,却见王厨娘越听越惊诧,一直听到方才少爷亲自教十五读书写字,她站起来转了一圈,又回身坐下,搂住十五,像是哄孩子般推了推他的脑袋:“姨本也不愿意劝你走这条路,到底是个好好的男孩子,虽说那些人以后也照样的等主子赏妻生子,可终归不一样!只是如今你这样,真让人难办。你若不伺候好了堂少爷,堂少爷不护着你了,那些人不得疯了?这些天府里说什么的都有,纵使有姨想护你,我都这把年纪了,想护也护不住。你呢,便放下些身段,忍了面子,待少爷再多喜欢你些了,日后为你谋定前程,不管是给你点了人,还是带你回去南边,都是值得的。”
十五有点不习惯地缩了缩肩膀。他不习惯这样亲近,却又躲不开。
王厨娘附耳道:“脱些衣服,躺在床上暖了被窝,懂不懂?”
十五茫然地睁了睁眼睛。
“再多的我也不说了,”王厨娘松开他,夺走碗站起来,嘴里絮絮叨叨,“丢死人了,该我管这些的么?”
第15章
王厨娘的一番话,在她看来几乎将窗户纸都给捅利落了,在十五耳朵里听起来却是语焉不详。
十五大致懂一些,却懂得不透彻。如果他真明白,在见到堂少爷的当晚他就不是傻乎乎地递上软膏,而是直接在被窝里候着了。正常的小厮,到他这个年纪,早就该心中有数,跟年长的去嫖过暗娼的都不在少数,哪还会听不懂这样一个妇人之语。只是十五从小x_ing情孤僻,除了几个丫鬟厨娘主动上来护着,他很少亲近旁人。由此,大通铺上,秦府小厮们聚在一块儿偷偷看些杂书、谈些令年轻人气血燥热的话时,十五不是睡得像只猪,就是闭着眼睛在脑袋里背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跟着堂少爷出门,见那些公子哥儿与歌妓亲个嘴都能大惊失措,更何况再进一步的。
他只知道,男人与女人可以厮混,男人和男人也可以厮混。厮混得用软膏,得脱衣服。事情完了,屁股会痛,主子会赏——至于如何厮混,他明白得一个c-h-a一个,再多的就不明所以了。他是认认真真地在想王厨娘告诫他的话,一直想了一整天还没完。
是夜,十五坐在榻上发呆。
秦少爷还在担忧他是不是白天读多了书头疼,看着这小厮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双手抬起来,慢吞吞地解扣拆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秦远忍不住问:“累了么?想什么呢。”
十五猛然惊醒般抬头,将外衣脱下叠好放于榻旁,乖乖巧巧躺下,拉上被子,一副要睡了的模样。
秦远凝视半天,见他面色如常,还是剪了烛回内间。他昏昏沉沉睡过去,觉浅梦深,梦里是前世的十五。那青年即近二十,俊容冷淡,着一身青衣,远远见了,微微一笑:“堂少爷好。”
秦远隐约觉得自己酒气上了头,心中一片茫茫然,糊里糊涂回应了一声,嘴里喃喃:“我想向伯母讨了你来身边,陪我念书上学去…你愿意不愿意?”
“不愿意,”十五淡淡答,“少爷明知我心意,还故作如此,未免太狠心了。”
梦中的秦远当下怔愣,险些呼吸不匀。他眼睁睁地看着眼前俊朗青年慢慢变小,变回了一苍白秀气的少年,一双眼睛直直望来,平静朝他道:“负了便是负了,不如将我放了罢,你我本无缘,来来去去的,有什么意思。”
秦远大惊,彻底醒了。夜深人静时,月光就着窗纱微微探进来,别无二声。
这都是些什么梦!秦远坐起身子,苦笑一声。上辈子的他问十五愿不愿意跟着他,十五分明是直接点了头答应的,哪有后边这么多话。自己吓自己,平白戳得心尖疼。再要躺下,就怎么也睡不着了。
都怪他总是惦念着那小子,见十五自从回来后就一直心里有着事儿,他便心绪难宁。十五老爱往东厨跑,这个他是知道的。厨里不是些年过半百的老厨娘,便是受了罚的丫鬟,偶尔有几个小厮在里边帮帮忙。秦远也一直未在意过,只当十五喜欢,便常去干活,毕竟十五平日里与人交往甚少。见十五现在这模样,怕不是在东厨有在意的人,所以回来后才如此心思不宁。
雪青还在他房里伺候,只是常在外室打扫,少进来罢了。秦远在心里默想,再与十五稍好一点儿的朱红等,恨不得从不去东厨,省的沾了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