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知 作者:kinkin【完结】(29)

2019-07-07  作者|标签:kinkin

  他又重复了一遍,“想见他。”

第33章

  室内红灯高挂,极其暖和,来往丫鬟小厮都只着两件衣,脚步匆匆为人更茶换水、送点心宵夜。高台上戏班子方歇,台下主座上的主子们却还守着夜,纵是已疲了,亦都强撑着露出精神面貌来。有些年老的嬷嬷早已撑不住,但主子未动,又是大好年节,她们亦不宜出声,一个个坐着打盹。倒是有刚进府没几年的小丫头小男孩,一个个上前去说唱逗乐,领了主子们给的压岁钱,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千恩万谢地下去了。已到这个时辰,全府下人近乎都集聚于此,领一年到头的赏钱。今年秦远带着他爹给兄长的支援来,使家库大大充盈,发的赏银压岁都比往年多。下人们都满面喜色,挨个排着队,上前去磕头谢赏。

  清风的鬓角皆是雪粒,匆匆端着赏钱袋子上来,为老爷太太送上,正收了托盘,从主桌后退出去。经过秦远的时候,她停住了脚步,小心翼翼道:“堂少爷,十五说想见您。”

  秦远眉头一跳:“他怎么了?”

  “应是王厨娘走了,他难受得紧……”

  秦远险些站起来,好容易按住案几,颔首示意他知道了。清风离去,他正要告辞,却见秦老爷缓缓起立,一副要说些什么的模样。他只能按捺住动作,沉着眼神唤一小厮过来:“那王厨娘怎么回事?”

  那小厮听完清风的话,心中大呼不好。前段时间十五病着,那姓王的厨娘又摔了一跤,堂少爷知晓,却令人不说,暗中派他们几个去请大夫照看。侍奉病人这事是孝子都难常做的,更何况王厨娘脾x_ing火爆、嘴巴难听,他们去过几回,便不乐意去了。更有胆大的,拿着请大夫买药的银钱充了自己腰包,料定堂少爷再上心,也不会上心到去亲身照看一个厨娘的地步。堂少爷确实未上心到那样,可谁也没有想到,那往年看起来身体健壮的厨娘能短短半年便没了x_ing命。

  他跪下,眼睛滚滚在转:“回少爷,怕是王氏身体撑不住了。作下人的,成日劳累奔波,活到她这个岁数的已算是正常……”

  “放屁,”秦远压低声音,沉声斥道,“给你们的银子谁拿了?之后审你们。现赶紧出去,先将十五带回屋里,再令旺儿一切准备着。”

  那人赶忙要走。而秦老爷的目光却转来,众人皆正洗耳恭听,唯有侄子这处人声絮絮,不免惹人注意。他问:“小远可有事?”

  秦远平静回:“无事,只是吩咐下人去预备些东西。”

  秦老爷颔首,缓缓道:“小远亦长大了。过几年便要成家,眼见着愈发懂事,像个大人。”

  旁人正要附和,秦远却道:“伯父,我已将亲事否了。”

  满座哗然。

  “在回父亲的家书里,我便将婚事推了,”秦远站起来,与他的伯父对视,轻轻抬手,他的手腕正是一串佛珠,“家母逝前诚心信佛,侄儿感念,一生不动娶亲的念头。”

  众人皆静。主座之上,秦家二子目瞪口呆,秦老爷当即怒斥胡闹,秦夫人白了张脸,涂了百层胭脂都挡不住。夫妇俩平生最好排场名声,此时在场的不仅有全家上下,还有偏支亲眷、府中食客,想也知道,此事闹出去会有何等反响。这闯了大祸的孽障,却无半点愧疚,施施然转了转那冠冕堂皇的佛珠,从容转身去了。秦老爷猛然惊醒,怒而拍案,要人带回堂少爷。谁知那堂少爷刚出了厅堂,预备好的小厮旺儿冲上来为其披上大氅,一主数仆于雪中竟毫无风度地跑起来,直往自己的院落去。

  秦远一路疾奔,身后的小厮都跟不上他。风雪已大,几乎糊了他满头满脸,半点早晨出门时候的俊朗都无。他只惦念着十五如何了——怪不得他上辈子毫不记得王厨娘其人,原来是这时候,那王氏便去了!至院门外,丫鬟们只留了一两个在房里,其他人竟都还未回来。他进了屋,不顾旁人招呼,胡乱解了大氅,往后一扔,吩咐身后人几句,便大步进了内室。

  十五木木然坐在小座上。他身上的雪早就化了,s-hi漉漉的满头满身,像是个玩完水的小孩。秦远与他对视,那双黯淡了的眼睛在碰触到他的视线的时候,微不可见地缩了缩。

  十五小声说:“我以为你不来了。”

  秦远走上前,温声道:“怎会不来?糊涂蛋,咱们先将衣裳换了。”他伸手去解十五的衣扣,十五亦不动作,任他动作,秦远心里发慌,只安抚道:“好十五,是不是难受呢,再向哥哥哭一场行不?哭完了便高兴了。有什么想的,我定会去办。”

  十五被解得身上只剩中衣,秦远摸了摸,觉得还不算太过潮s-hi。他拿起帕巾,将s-hi了的长发裹了,拉起十五,将人往被褥中塞:“过了年了,你就算是十七岁了。你的压岁钱哥哥都备好了,只待一早便给你呢。”

  十五不发一言,任他摆弄,被塞在软厚的被褥中,像个软绵绵的团子。他看着秦远自己脱衣擦发,将脸上的雪粒擦去,再上床与他同榻,搂着他软声道:“算我求你了,好歹说句话,你越是不说话,越会难过。心里想些什么,不若给哥哥讲讲。”

  “王姨走了。”

  秦远:“‘死者为归人’,她不过是回家去了。她心是善的,转世投胎后,定能被赐一个好命道。”

  十五喃喃道:“生者为过客。”

  秦远嗯了一声。却听十五说:“那大家便都是要走的了。”

  秦远的心尖猛然缩了缩,心想,十五小小岁数,怎会如此悲观?却是来不及劝阻,十五自顾自接着道:“我爹娘要走,王姨要走,少爷要走,我也是要走的。”

  “说什么胡话?”秦远有些不悦,“你我皆不走,要活得长命百岁,日子还长着呢。只说我,怎么会走?”他看着十五的眼睛,犹豫了片刻,还是道:“本想瞒着你不说,方才宴上,哥哥刚与伯父伯母说了,这辈子都不娶亲成家。我将这辈子的日日夜夜、朝朝暮暮都与你赌上了,你个小白眼狼,说甚么你走我走的话,岂不是拿刀子剐我的心呢?”

  十五愕然,秦远见他的表情终有些人味儿的生动,一颗心摇摇晃晃放了大半:“莫说这辈子,我两辈子都与你压上了。”

  十五:“什…什么两辈子?”

  秦远惊觉自己竟一不小心将心里话说出口,正蹙眉想搪塞,转念一想,十五今日大恸,不如将自己这事说出来,勾着十五的念头转个弯,莫多想那王氏之死。十五本就多情,方才那走不走的,正显出些悲恸过头的征兆。他如此一想,便斟酌语句,缓缓道:“正是此事,哥哥一直瞒着你,是我不对。只因这事说来罕见,我怕你听了不信,反以为我是玩笑。如今我讲了,你若信,便记着。你若不信,便当个话本听。”

  室内熏香袅袅,淡青色的烟雾缭绕而上。

  “南边有个少爷,姓秦名远。他爹一直嫌他不学无术、败坏家风,常想赶他去自己兄弟那受管教。他于十八岁进了京,在京也没怎认真上学,成日与旁人玩乐。于伯父府里,他结识了一小厮,名叫十五。十五小他一岁,两人投缘,故成了友人。”

  十五的眼睛慢慢睁大。

  “两人关系甚好,毫无地位之别。相交已久,十五更是跟着他一同入太学,”秦远时刻揣摩着十五的神色,逐字逐句都在心里滚了几遭才出口,“他二十的时候,读书仍未有过多长进。家中催他或科考或回乡,他不肯,便借着人脉与银钱,自去边外行商。从北运到南,运气好,正是利滚利,将银子送回家里,堵了家中人的嘴。”

  十五:“那……”

  秦远的手指轻轻按了按十五的唇,“可惜诸多原因,十五未跟着他走南闯北。两人……”他顿了顿,声音沉了沉,“两人两情相悦,只是彼此不知。直到一日十五病重,他赶至京城照看,却时候不早,就此一别。”他将事实含糊过去,“秦远哀痛,一觉醒来,却发觉自己才十七岁。他强求着他爹,硬是要提早赴京。”

  十五的一双眼睛里透出惊愕与茫然来,这模样着实可怜可爱,让秦远的目光都渐渐柔和。他本不愿提及往事,最恨的便是当时只来得及与十五见最后一面,此时却温声软语:“然后便碰着了他那小十五。”

  十五感觉自己背上一阵冷汗。这事太荒唐了!话本上都不敢这样胡编乱造!但他又在心底觉得,这样一讲,似乎能将前后疑团串起。少爷为何不按旁人说的年后来京?少爷为何一见他便百般熟稔?为何笃定他的爱好?为何……莫名对他如此好。他这短短十几年活下来,哪怕是最亲的王姨都对他动辄打骂,唯有这一人,看起来奇怪好笑,又温柔旖旎,以莫名其妙的方式亲近他,使他获得了此生头一回的亲密无间,感受到此生头一回的情欲之可爱可憎,原来一切都是承了那个“十五”的情!

  “原来你在看我的时候,”十五勉强开口,声音却是沙哑的,“便在看他。”

  秦远失笑:“你渐渐长大了,确实是越来越像了。但什么叫看他?他便是你,你便是他,都是同一人。”

  “可我不是他,”十五说,“我与他x_ing情相仿么?”

  秦远一噎。自然是不相仿的。上辈子结交时候,十五已近青年,为人冷淡孤傲。这辈子的十五,还像个小孩,天真而不天真,世俗而不世俗。上辈子的十五茕茕孑立,身旁人无一相近,最后落得个独身逝于病榻,一番情意至死方言出口。这辈子的十五知恩大度,房中丫鬟、东厨厨娘都爱他护他。这辈子的十五,爱吃r_ou_又爱面红,爱念书写字又爱骑马玩闹,会生气,也会笑,会软软地趴在他的怀中轻声念哥哥,这都是上辈子的十五永远不会做的事儿。他俩分明是同一人,脾x_ing却相似又相反。连秦远自己都不知,日久天长,他心里装着的究竟是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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