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远伸手拉他:“别跪,起来……”
十五磕了个不轻不重的头,急促地说些知错请罚之类的话来求饶。
秦远凝视他半晌,蹙起的眉头慢慢地放下,道:“起来,坐到榻上。”
十五依言起身,低头坐着。
“再躺下。”
十五僵硬地躺下。他一双黑亮的眼睛安静地看着秦远,等待吩咐。十五的模样本就生的好,好也好在那双漂亮的眼睛。他的眼神是干净而脆弱的,隐隐带了些恐惧,如向猎人袒露肚皮的小野兽,让秦远顿时心脏乱跳。秦远眼睛也不眨地回视,好不容易让自己的声音带了点命令的严厉:“罚你躺在这,等我用完早膳再出来。”
十五当真一动不动地躺着,目视着秦远转身出去。朱红立于一边,将这段情景看得明明白白,却不敢多说一言,唯有瞪十五一眼,以视警告罢了。
秦远见了桌上,早膳与昨日的花样并未变多少,倒是多了碗酸梅汤。他洗手饮茶漱口后,拿起酸梅汤来饮了一口。这汤与昨日的不同,十分酸甜冰爽,舒服得如甘泉涌入心里。秦远挑了挑眉,心知昨日的汤是下人敷衍了事。
朱红察言观色:“少爷喜欢,这便去东厨再要些来。”
秦远:“那你再多拿几碗来,给十五与你们分了尝尝。”
朱红应了,退去找东厨。她想,恐怕“与你们”是假,“给十五”才是真。
只是不知十五这趟,是祸还是福。
十五是贪睡了。在这儿过了两个晚上,每个晚上他都没睡好。尤其是那表少爷睡前不知发什么疯,总是得看他半天才去睡,搅得他不得安宁。酸梅汤按例是午后送给各房的,十五早起便去讨额外的酸梅汤,还被厨娘教育了半天,困倦得不行。回来后朱红告诉他秦远不知何时起的,应当是去请安了。他便想着再眯一会,就往榻上睡个回笼觉。按常理说,一个小厮不伺候便罢了,还背着主子偷懒摸闲被抓了个正着,挨打挨骂都不嫌过。十五也有些惴惴,不料最后被堂少爷轻轻放过,他心中有些侥幸,又有些不舒服。
这人太怪了。明明之前从未见过,他为何要对自己这么好?
十五想,给他送碗酸梅汤,是还他昨日放他休息。今日表少爷轻罚了他,又得再欠一碗。
王厨娘在府里呆得久了,脾x_ing泼辣,她在东厨定的规矩,除了主子吩咐与她自己乐意,是没人能破的。朱红去要汤,当然是没要着,还险被骂一通,只好回来。幸而秦远亦不追究,只说下回送汤,他就不用了,留给下人们尝尝——说是“下人们”,实际上究竟要给谁,朱红心里清楚。
而十五等完成了那躺着不动的惩罚,吃完早膳又偷溜去东厨,想再要一碗酸梅汤。
王厨娘吼他:“你是乌梅成了精、寻断魂水呢?馋成这样!没的吃了!”
堂少爷带来的见面礼本该早就到了,却因之前路上耽搁,今日可算跟着镖局姗姗来迟,满满当当好几个大箱子。秦远被秦夫人叫去闲谈,十五便跟着旺儿等大一些岁数的小厮们一同去清点数目。也许是秦二老爷助力打点,这见面礼细致又大气。先是南边特产罗干,又有茶饼茶叶等皆是一两黄金一两茶的好品种,还有数匹进贡品色的上好妆花云锦。一双翡翠玉如意给秦夫妇,另有名家所作的画扇各一对与两个表弟,这些是与个人的。还有以秦二老爷的名义、另送秦府的瓷器珠宝不用提。更有特殊的,是一些秦远母亲生前的簪钗,送与秦夫人,给她留个念想。箱中金叶子金瓜子都是用来填箱子的边角货,除了送秦家的,还有大多是给秦远在京结交友人用的。最后一小箱,装了价值不菲的银票,一些是与秦府,说是表少爷借宿的用度钱,另一大部分供秦远在京周转。几人光清点便花了大半日,各个啧啧称奇。秦老爷在朝为官,讲究人不露财,生活起度不过如此。显然,他弟弟更懂生财之道。
一小厮小声道:“不是说表少爷在南边不受待见,怎还有这么多可使的?”
“这你就不懂了。”另一人神神秘秘地附耳嘀嘀咕咕,几人看似懂了,意味深长地感叹几声。十五一言不发,沉默地干活数东西。到干完活了,却是旺儿拿着单子去请秦远过目,顺便将堂少爷带来的见面礼送到。送礼是喜事,旺儿领了功拿了赏,再回来与各人均分,至于他有没有藏私,那便难说。
旺儿将一圈人都发完,轮到十五。十五说:“我不要了。”
旺儿颠了颠手里的小锦袋,笑了一声:“你不要,我还不敢拿呢。这是表少爷点名赏你的,你快收了。”
十五抿了抿唇,伸手拿了。趁其不备,往旺儿领子里便是一塞。小袋塞不住,直往下滚,旺儿吓了一跳,赶忙低头捧住那锦袋,抬头再看,那少年早就跑远了。他哭笑不得,想这袋子单独装出、又有些分量,左右不过是多放了些银子。他见左右无人,干脆拆了看看——
那小袋口一敞,里面金灿灿一片灼得人眼痛,竟是一袋的小金元宝。先不说金贵,只看那元宝大小如指节,十分精致。上边还雕花树木写吉祥话,花鸟栩栩如生,字样纤细而工整分明,其工艺精巧着实少见。拿出来的时候,都只敢小心翼翼地拈花般捏着,生怕将上边的小字给抹平了。
旺儿顿时骇了个半死,生怕自己拿了会遭罪,赶紧将袋口再系上,偷偷回去放进十五的物件里,这都是后话不提。
第05章
堂少爷带来的贺礼,秦夫人心中十分喜欢,当夜便邀了友人,再摆宴席。席间欢声笑语,一通热闹。秦夫人当面再三嘱咐自己的两个儿子,只叫他们平日不用多温习功课,留时间与秦远去干净地方玩玩。等过了这苦夏的时候,三人进了太学,便没那么多时候出去玩了。秦家两公子自然喜不自胜,连声答应。三人年纪相仿,只有秦远看起来稳重些,另两个还是毛头小子。他们共同揽肩对饮,数年未见的表兄弟几个,一副亲兄弟的模样。秦夫人也有些醉意,见了这场面,不免感伤落泪:“可怜我妹妹走的早,多年来听闻你爹的续弦是个厉害的,又增了丁。姨早该接你回来,免得你在南边受苦。”
她话一出口,秦老爷便斥了一声。秦夫人自知失言,贸然将心中想法吐露出来,正心中悔恼时,秦远却举杯笑道:“继母人善,并未为难我。我身为长子,本应担当家里、照付弟妹。这回有幸来京、投奔伯父伯母,怎是免了苦?应是福上加福、鲜花着锦才是。”
秦老爷大加赞叹,在场人纷纷举杯共饮。
直至宴席散去,已至深夜。
朱红与另一丫鬟引着秦远出了厅堂,檐下立了一青衣小厮。他提了一灯笼,安静地等待着。他在模糊的光晕下成了一个漂亮清瘦的剪影,奴役所穿的青衣在他身上,反而挺拔似竹。
秦远低声笑起来:“十五。”
十五屈腰轻声问少爷好,随后提着灯笼在前,替秦远引路照明。
“十五,”秦远走在后面,又唤了一声,温和问道,“给你的东西拿到没有?我之前找师傅打的,不知你喜不喜欢?”
十五心想,他那袋直接扔给旺儿了,哪里知道那里边是什么!他犹豫了一下,道:“喜欢。”
秦远听出了十五的迟疑,他醉意上头,叹了口气:“罢了,时间太紧,没法了才找的。那东西太俗,也配不上你。”
十五心里有点好奇,是什么东西会“太俗”?他可分不出雅致与低俗,亦不懂阳春白雪——因为他本就是个俗人。他只惦念着厨娘哪日高兴,多给他碗炖r_ou_吃。也许这在秦远眼里,便是俗了吧。
但东西已经给了人,他就算是好奇,也不能去强要回来。回了院里,已有人捧了醒酒汤来。沐浴的热水才打了半桶,十五赶紧去帮忙运热水。等秦远喝完了醒酒汤过来,热水已盛满浴桶了。丫鬟都在浴室伺候,小厮们也都回了外院。趁着这个时候,十五偷偷溜出去,反正无人,就在后院里脱了衣物,徒留亵裤,拿瓢舀了水缸中的凉水,劈头盖脸往身上一浇。白日干活出了汗,他爱干净,是要每天都洗的。没那么多热水供下人洗澡,他便拿凉水冲个凉,也能舒服不少。
缺月昏昏,夜晚的凉风吹来,十五哑着声舒爽地叹了口气。他将带来的干净衣物穿上,剩下的旧衣物泡在木盆里,最后再打了桶水倒入水缸。等十五回到表少爷的内室的时候,丫鬟们都已退下,秦远坐于软座上,外袍已换下,有些困倦的样子。
十五小声说:“回来晚了,求少爷责罚。”
秦远打起精神来看见十五,道:“少说罚不罚的话……去哪儿了?”
“将衣服换了。”
秦远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睡吧,今日是不是又累了?”
十五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未直接回答。床铺已经铺好,这回是十五将最亮的两盏烛灯剪了,室内陷入昏暗之中。秦远示意让他自己先去睡,十五才去了外间,在小榻上躺下。秦远立于雕花门旁,从雕花中看了一眼:“这榻太窄了,该换一个。”
十五以为这是吩咐,便回:“是,明日就去换。”
秦远安静地看着他。十五还未完全长开,他的五官清俊漂亮到带了些锐气,让人看一眼便挪不开眼睛。等他再长大几岁,这股锐利又内敛的漂亮会慢慢压抑得温和柔软,将棱角都抹平。当他长成那个温和青年的时候,便不会再没事就发呆、说话小声、敏感又木讷,与之相反,那个青年淡定从容、字句珠玑、游刃有余。以至于秦远见到十六岁的少年,觉得十分新奇。他印象中的十五不是这样的,但这样的十五又真真切切地让他觉得,他本就是这样的。
十五突然说:“少爷,要我剪烛吗?”
秦远笑了笑:“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