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秦淮金粉地,”秦远微微一笑,“好玩得多了。”
钱二嚯了一声,以为碰上知己,不料秦远却补充道:“家父管得严,我还未曾去过。”
“好嘛!你们秦家的人都这模样!”
一群人笑得东倒西歪,十五跪着发呆,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
别的公子少爷的小厮们,都忙着跑腿倒茶讨喜说笑话。得主子欢喜的,身边甚至有歌妓作陪。唯有秦远带来的那小厮,长了副好皮囊,人却像是个傻的,一声不吭地跪在一边。秦远却没半点不快,因身边没有姑娘,他夹菜饮酒都是自己来,倒挺自得其乐。到了酒酣之时,十五才慢慢意识到,那些给众人逗乐说笑话的似乎是与他同样的小厮。他看着秦远的酒杯空了,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倒了些许酒。
秦远有些诧异地侧头看他,小声问:“无聊了?”
十五摇了摇头。
“再过会便好,”秦远想安抚下少年的手背,犹豫下,还是没有动作,“听曲子吧。”
钱二看了他俩一眼,面上没什么奇异的表情,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回头揽住身边的姑娘,贴面便是一个亲嘴儿。十五看得目瞪口呆,他虽耳濡目染,听过不少情事,但自幼与人疏远,从未当面见过有人如此亲密。
怎么能这样?十五想。那在钱二怀里的姑娘,面上脂粉将褪、醉意上头,此时伏在钱二肩上,正好与他对视。十五不知怎的突然有些窘迫,那女子却大大方方地上下量了他一眼,没什么趣味地挪开了视线。她将十五视作了同类人,十五却见她眼睛通红,想必是未好好休息过的,觉得她有些可怜。
一场接风宴热热闹闹,直到唱曲的姑娘嗓子都在颤了,一席方方散去,却连明日后日都约好了。
归去的轿上,十五犹豫地问秦远:“那些姑娘……”
秦远仿佛知道他会问这句,还没听他说完,便笑了起来。他自己将轿的小窗推开,免得轿内那么闷热。再回头看那小厮,温和道:“就知道你要问这个。她们年纪小,被家里卖进去,是可怜人。”
十五抿了抿唇。
“你想帮帮她们?”
十五缓慢地点了点头。
“帮是帮不过来的,”秦远温声说,“赎了一个,还有成千上万的女孩儿被卖进去。就像我说的,十里秦淮河那地界,无数女儿就靠此为生,帮得来吗?人各有命,若是她们碰上有心人,能出去寻个家,也算圆满了。”
十五不说话了,他心里觉得滑稽。秦远却以为他听明白了,毕竟记忆中的十五,当初听这番话,同样认同。他有些疲了,撑住下颚,闭目养神。
回了秦府,秦远有些醉了。朱红备好了醒酒汤,秦远喝了后小睡了一会。起来正是下午,正要闷雨,y-in云沉沉,空气燥热。十五换了身短褂,独自将摆在外边的花盆给一一收了进来,再将房里的冰给搬走了。待秦远换完衣服见他,十五又是额头满是汗的模样。
秦远无可奈何:“过来过来。”
十五吸了吸鼻子,在他面前站停。秦远亲手拿了绸制的小帕子,抬手想将少年额头的热汗一一拭去,十五却头一偏,正好躲过。十五:“少爷,我自己来。”
他将腰间的汗巾子抽出,往面上额头上随意一抹,再接着收好。
秦远愣愣地看了他一眼,将帕子放下,没有多说什么。
十五在他一旁,替他磨了砚、端了茶,着实无事可做了,他就又拿了一扇子,与朱红一同为表少爷扇风。他搬走冰是对的,雷霆大雨轰隆隆降下,哪怕将窗户都关了,水汽还能从窗纱中浸入。闷热很快一扫而尽,甚至有点儿y-in凉。南边来的家书已经到了,秦远读了一遍,便放在案上,抬眼看那小厮,站在一旁,安静地发着呆。
十五在躲着他。秦远想,这又是为什么?
他想过,贸贸然对他太好,会让这小子怕了。所以他尽量慢慢来、一点点来,他不急不躁,想让十五慢慢能够适应。他以为这不算困难,曾经的十五比现在还要清冷孤僻,只有对他有些许温情。现在的十五尚且像个孩子,谁对他好一点,他就对谁好一点。秦远曾在病榻前亲眼看着那个平日冷淡自若的青年以疾逝去。那人离开前形容枯槁、以手指心,委婉而隐秘地述说另一人未曾察觉的爱意。他痛苦不已,一觉醒来,发觉自己回到了十七岁,赶至京城,见到了十六岁的十五。他也不贪求重活一趟能荣华富贵还是翻手改命,只望自己这一世能给秦十五一个庇护,护他安安稳稳、快快活活地过日子,还他一份情意。
可事实上,十五不知怎的,越躲越远。
第08章
可事实上,十五不知怎的,越躲越远。
阵雨急急,将盛夏的酷热卷成一地泥泞。秦府的池里蛙声片片,荷叶都被压低了头。暴雨阻了出行,只有在府里呆着,听雷霆震震。秦府的屋子有些年头了,砖瓦在一年复一年的夏雨中润满了水意,有那么些许江南梅雨的味道。今年制秋衣的师傅提前来了府里,冒着雨,先为堂少爷量体裁衣。秦远量完了,回头唤十五过来,再转头道:“为这小厮也制几套衣。”
师傅愣了下,笑脸解释:“堂少爷有所不知,下人们的衣裳,都是最后一块量的。”
“就在这量吧。”秦远低手拢了拢袖口,漫不经心道,“拿我带来的那云锦,也给他作几套。”
师傅怎敢忤逆,依言将这清瘦少年各处量了,打着招呼便退下了。
十五站在原地,颇有些手足无措,僵硬地说:“谢少爷恩赏。”
秦远看了看他,笑着说:“不用谢我。”
秦远跟十五说了无数遍,比如见了他不用跪、比如不用唤他为少爷,但十五听的时候应了,到头来还是按照原样做。秦远拿他无可奈何,又觉得十五越来越疏远,更不敢硬逼,只好随他去了。
雨方停了没几日,晚上又是狂风骤雨。电闪雷鸣,打在窗纱上,是一道道裂纹般飞速闪现又消逝的影子。木窗架微微颤动,隐有风声。十五睡不着,他趴在宽了不少的床榻上,听表少爷在内间平稳的呼吸声,一双黑眼睛安静地在昏暗中慢慢眨着眼。
那呼吸声突然停顿了一下,十五微微侧过头去,听那边细细索索,秦远坐起来了,并没穿鞋,而是赤着脚缓慢地朝外走。
“少爷,”十五也坐起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起夜么?”
秦远吓了一跳,扶着雕花门站直了,透着些许窗外的光亮看十五,沙沙雨声与昏暗的白光里,那少年孤零零的坐在榻上,一双黑亮如黑曜石的眸子与他对视。
“被我吵起来了?”秦远问,“还不睡,怎么长个。”
十五含糊地唔了一声,下榻端了夜壶来。
秦远:“又不是大冬天的……哎哎哎!!”
十五在黑暗中跪下,将秦远的腰带已解了一半,冰凉凉的手已探入裤中。秦远强硬地将小厮拉起来,怒道:“作什么呢!”
十五的手腕在秦远温热的掌心里是极纤瘦的冰凉凉一圈,他有些茫然地看着秦远。
秦远尽力温柔道:“不是跟你说过了,不要随便就跪么?有些事用不着你做。”
十五静了一会,他下意识地想跪下,又忍住了。他低声说:“我知错了,求少爷责罚。”
秦远在昏暗与雨声中看着眼前的少年,感觉心脏都被人用力攥紧了。他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他没道理怨人,又不甘心怨己。他最终叹了口气:“你不该是这样的……”
十五的眼睛垂下去,他的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秦远将十五的手放开,提起腰带便摸着黑往外走。十五站在原地,听见雨声渐缓,但因屋顶铺的新瓦,仍发出清脆的滴滴答答声。又听见秦远惊动了朱红,朱红起来的声音,秦远赤着脚出去,又赤着脚回来的声音。这些声音在困倦的水汽中慢慢晕染开来,细细碎碎。十五慢慢爬上榻,趴下身。
秦远缓慢地走来,他身上尚有雨水的s-hi气。他将薄被给十五拉上边点,十五一动也不敢动,只闭着眼感到那人给自己提了提被子,便往内间睡去了。
待连绵夏雨彻底褪下,天还是热着的,但又没前段日子那么热了。十五早就重新开始干活,但仍然没多少人理他。府里多年的人,全是人精。他们看十五再干活了,心里不知窜出什么猜测,只想着静观其变。倒是之前的旺儿反而来带着十五,有什么活,便将他叫上。有次旺儿语焉不详地安慰他:“主子么,他们想着什么便是什么。你我都是受人吩咐的,莫要难过了。”
十五茫茫然:“难过什么?”
“至少堂少爷还是对你好的。”旺儿说,“从没骂你一句呢。”
十五想,可他一点都不需要别人对他好。
给他一口饭吃,他便能活。于他而言,像堂少爷那样对他格外优待,还不如像太太嬷嬷那样不是打便是骂,反而能让他明白自己到底该干什么。秦远的脾x_ing太让人难以捉摸,他的喜怒毫无常理。秦远赐予的一些暂且的令人无处安放的温存,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偷了东西的贼,赃物放在身上,烫得他兜不住。近日来秦远慢慢不再像从前那样,他干个活都管东管西了,正让他心里松了口气。他一无所有,那便干脆多干点活,当做给表少爷的还恩。
天气放晴,公子哥儿们的大聚小聚大宴小宴再次打响锣鼓。
秦远初来乍到,却没多久就隐隐成了这一圈人里的头儿。他年纪在其中不算大,但相比之下最为成熟,与众人都玩得开。他明明从未来过京城,但在京城各处游走却仿佛十分熟稔。钱二背了秦林秦川二兄弟,偷偷领着秦远去了那深巷闺院里。那是少数人知的销金窟温柔乡,里边种种规矩特殊,只接熟客,秦远却表现得极其平常。只有如花似玉的姑娘坐于他身畔了,他才笑着摇摇首,示意他无需人作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