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依旧半靠在床头,惊慌失措的面容下,掩着浅浅说不清的笑。
那个新人,就是唐权真。
祁林不愿和他捆绑炒作,也是因为国内大电影蛋糕小,同类的男主形象,观众只能记住一个。他们都适合演那种出身叛逆,痞里痞气,要在生活中锤炼打磨才能成长的人物。
唐权真五官比他多了正气,眉眼却更柔和。矛盾带来的异样魅力,让他在女性观众中颇有人气。再加之新人入行,要价低到地板,已经有不少原本属意祁林的投资商,在向唐递橄榄枝了。
那件事情发生的第二天,网络上铺天盖地,都是祁林害怕名誉受损,企图亡羊补牢的笑料。他们两人的对话,也很快被放到网上。唐权真沉稳冷静应答得体,无意中又刷了一波好感。
许多被祁林怼过的媒体也跟风炒作,一时间,他耍大牌不听劝、对导演和配戏演员吆五喝六、临时改变行程等有的没的传闻,都甚嚣尘上。后来还有半真半假的料,说他和K J老总早就协议离婚,两人各玩各的,在公众面前貌合神离,欺骗观众感情。
后来破除传闻的,是两人一组合打高尔夫球的照片。邱池从背后搂着祁林,两人耳鬓厮磨,手背叠着手臂,难舍难分黏在一起。
在照片里,邱池贴着祁林耳背,和他绵软地说情话,像在进行某种安慰。
而祁林知道,邱池帮他按着球杆,在教他挥舞的间隙,也藏不住淡讽:“祁董,经此一役,长大了么?”
祁林手指僵硬,关节咯咯作响,滑溜溜的手握不住杆:“我自己摘的果子,甜苦自知,用不着你说风凉话。”
“人各有命,若不想滚一身泥”,邱池用背挡着镜头,握住他的手,向着远方绿荫里的球洞,狠狠挥了一杆:“就自己爬起来。”
夕阳沉坠在天际,落日余晖覆满绿荫,旋转的小球在半空静止片刻,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3)
“祁林,休息好了吗?开工了啊!”
广告导演的大嗓门,出了名的震耳欲聋,连耳膜都在嗡鸣。祁林从迷思里惊醒,捏着勃勃跳动的太阳穴,将眼前的黑团赶出去。
他重新走回风箱中央。
修整之后的风箱势头更劲,四面八方的雪水结成冰凌,吹得耳朵发热。定型的发蜡化出水纹,缓下来黏上耳骨,轻微的重量压得耳垂下坠。
他状态不好,但好在重头场景已拍完,剩下的只需多来几遍,后期再缝补就成。
终于赶在晚上五点之前收工,结束后祁林和导演打了招呼,就第一个离开了。他来到地下车库,在骚橙法拉利外伫立半晌,才拉开车门,屏声静气坐进去。
踩油门前,又深深抽吸了几口。
还是熟悉的味道,有皮质的香气沁入身体。发动机轰鸣时,淡到闻不到的油香渗入毛孔。好像从头到脚洗了热水澡,舒适的水波漫过灵魂,将一天的疲惫烫成飞灰。
他想起小时候,家里堆满的,法拉利的各色模型。
剪下来的画报贴满书桌、墙面,摊开的杂志堆满床面。迷你轮胎和方向盘挤在角落,推开门时都要小心翼翼。
祁林戴着厚重的鸭舌帽,用连帽卫衣把自己包裹严实,慢慢开着车,拐在蜿蜒盘旋的小巷中。
夜色渐深,天边黑云汇聚,乌压压的天幕被厚重的网笼罩,雨色阴霾,潮湿如纱布浸满了水,将毛孔堵得水泄不通。
他足足开了两个小时,才开出市区,进了洋海郊外的滨江区。滨江区虽并入洋海市辖,但港口众多,重工业发达,GDP占了洋海一半还多,区委书记走路如风,腰板硬得笔直,每年都摩拳擦掌,想主导滨江从洋海割裂出来,独立称市。市区里多是土著居民,温饱即满足,这边却多是外来人口,每日艰苦劳作,经济活跃度更高。上面的头头较劲,底下的媒体也互怼,市郊双方恨不得拉出个明晃晃的三八线,隔空互不相让。约定俗成的是好事传千里,坏事死活不得出坑。
前几天前聚过水的小路,到现在还坑坑洼洼。祁林的二叔祁建中,就住在滨江八中后的长街内。滨江八中师资力量一般,学生也调皮,但胜在建校早,占据了个四通八达的好位置。每到放学,长街上就雨后春笋似的,出现各种推车。住在附近的居民和放学撒欢的孩子,都陆续从土里冒出来,在各个小吃摊前探头探脑,流着口水等待新出锅的热食。
祁林的车静悄悄停在小巷口,他给祁建中打电话,声音透过三层口罩,闷闷在车里回荡:“二叔,出来接我。”
祁建中正在炒栗子,手上掂着锅,大嗓门和栗香混炒在一起:“哎呦我的大少爷,给你惯上天了。就不能屈尊走几步,自己进来?”
“腿软,走不动”,祁林熄了火,从车窗摇下来,悄悄探脑袋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废话少说,赶紧出来。”
几分钟后,就听到小巷里有扇门吱呀一声。那门是木制的,从里面看摇摇欲坠,踹一脚就能弹开。三步并两步跑过来的祁建中,还在灰突突的围裙上不停擦手。因为一直起火做饭,他两只手蹭着黑灰,一边走一往身后藏。
待行到近前,看清祁林的车,他眉眼才拢起细纹,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今儿怎么有空过来?收工了?”
趁这几分钟,祁林已经从兜里扒拉出几块糖强咽了,把面容崩出血色:“想我家老头子了,不行吗?”
“嗨,那你也提前打电话啊,我好来得及给你做饭”,祁建中拉开门,把祁林迎出来,看他几眼又忍不住皱眉:“怎么脸色不好?”
“最近戏多,忙不过来”,祁林胡乱应付着,把他往屋外推:“人快上来了,你先去忙,我帮你打下手。”
“就凭你?”,祁建中不信,上下打量他:“臭小子笨手笨脚的,别把我的锅烧糊。”
已经有孩子陆陆续续在小窗外敲,缝隙里挤进几张垂涎欲滴的嘴,像嗷嗷待哺的雏鸟。
祁林已经转身去了后厨,把几口锅点了,倒上油,把裹好面粉的鸡柳一根根放进去。
这前屋加上后厨,总共40平不到,转身都要小心,怕碰了背后的东西。厨房没有窗户,只能用暗黄的灯照明。用了很久的锅台湿乎乎的,一直来不及擦,只有旁边架子上一个包好的相片框,光洁明亮,和这屋子格格不入。
相框外还有薄膜包着,里面是一张巧笑倩兮的女人照片。眉如柳叶,眼如繁星,温婉面容下一段天鹅的颈,仪态秀雅。
祁林怔怔盯着她看,忽然鬼使神差伸出手,去摸上面人的眼睛。
这么一恍惚,锅里的油就溅出来,噼啪声把祁建中吓了一跳。他也顾不上卖鸡柳,几步扑过来,把祁林的手抓起,放在哗哗的水下冲:“臭小子,想什么呢?”
热油滚烫,这么一会,祁林的手就起了一串燎泡,晶莹透亮,里面饱汪汪凝着水。
祁建中看着这通红手背,感同身受又气又怒,一巴掌扇他头上:“三心二意,从小就是这毛病,多少年了也改不过来!”
祁林被打的头痛,瞪他一眼抽回手,赌气也不冲水了:“老头子一个,先管好你自己吧。”
外面有人呼唤老板,祁建中只得继续出门招呼,祁林收敛了精神,重新把鸡柳往锅里放,这些弯折的肉条在油锅下翻滚,一会浮下一会飘起,像他在水里拍戏时,不断挣扎又翻滚的身躯。这么看着有些难受,他又打开窗户,让寒风扑来,令凉意吹走阴霾。
祁林向来我行我素,无论祁建中怎么劝,他就是不肯走,硬是炸鸡柳到九点,直到孩子们都走光,窗外也恢复寂静,两人才关窗闲下,从边角刨出矮凳,蹲在灶边一小块空地上扒饭。
祁林来的突然,祁建中虽没准备,还是坚持去旁边买了肉和蔬菜,做了几盘样式简单的家常菜。
祁建中厨艺不错,一碗蛋炒饭也做的喷香美味。祁林饿得狠了,稀里糊涂往胃里塞,脑袋扎在碗里,几根呆毛突兀乱晃。
夜色渐深,屋外的灯忽明忽暗,和着规律的雨声,隔出一隅自在天地。
两人都埋在碗里,各自扒饭。寂静的空气中,只有碗筷轻撞的声音。
相框有些倾斜,立在相框里的女人,也在温柔看着他们。
“快两年了”,祁林的饭快扒完了,他狠狠放下碗,噎进最后一口,终于趁着这股恶劲吐出口气,碾出笑容:“不给郎飞找个后妈?”
祁建中筷子一抖,像被什么锤了一记。他缓缓抬头看祁林,在祁林的目光下握紧碗沿,他仿佛有些不可置信,良久才扯起嘴角,低下头去大口扒饭:“小孩别操心大人的事。”
“少放屁”,祁林顿了顿,几句话说得吊儿郎当:“郎飞也成年了,又去别的城市上大学,你不能总一个人过。”
“找别的人,就不一个人过了?”,祁建中放下碗,也转头看镜框上的女人。他缓缓抬手去摸女人的头发,仿佛回忆起什么,舒展的面容紧刻上深痕:“过几年再说吧,现在真的不行。当时她疼得在床上哭,还拉着我的手,也说让我找一个。我现在晚上一闭眼,还能看到她。臭小子,二叔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他们都说你二婶没了,我总觉得,她还在这屋陪着我。”
苍老的男人放下碗筷,深深叹息,再站起身时,手臂从眉峰掠过,眼底有些发红:“不说这个了。二叔告诉过你多少次,让你别再给郎飞汇钱。他也老大不小了,早该出去自谋生路。我像他这么大时,半个钱源市的海货,都是我供的。看看他那没用的样,都被你这当哥的惯的。”
“要惯也是你这当爸的惯,我可不背这锅”,祁林撇撇嘴,站起身收走碗筷,拿到池子里洗。被雨淋湿的地面出现隐约彩虹,祁林听着雨帘叮咚,向窗外探头:“难得下雨,下得还很大。来了也快两年了,在这边住的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