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哪股风,把这尊大佛吹出了庙堂。
这次他们准备拍的本子,聚焦在割裂的二元社会,展现老中青三代人,在时代浪潮下的人生纠葛。主角从一个桀骜不驯的少年,成为扛起重任的中年人,最后还要面对年轻一代的反叛。男一要从二十岁演到六十岁,时间跨度大,对演技要求也高。赵安东听过唐权真这个人,但没看过他以前的片子,怕他扛不起场。
K J所在的大厦一片漆黑,走廊的感应灯忽明忽暗。到了二十三楼赵导的办公室,才有些灯火通明的味道。整个楼层设计的简约大气,几乎都是他的办公厅。套间叠着隔间,最外的会客厅还有玲珑水景,嶙峋石雕矗立,含币蟾蜍吐出涓涓细流,尽数洒上光滑的鹅卵石。
邱池也不敲门,进了外间就往里走,拐了几个弯才到了赵安东的工作间。后者正架着眼镜埋头看剧本,见邱池过来,摆手让他放轻脚步。
走近了才看清,地板上原来都横七竖八睡着人,编剧团队应该在彻夜商讨剧情,主编张嘉木裹着赵导的外套,蜷在沙发上睡得香甜。
“赵导,天上地下,您这是明显的区别对待。”
邱池寒暄两句,先缓和了气氛。赵导摘下眼镜,眯眼笑了,站起身引着他往会议厅走。
刚一开门,就有淡淡的烟气飘出。会议厅三面有窗,但创作时少不了烟酒,桌面上三个铁质烟灰缸,烟蒂堆得满满,地上还有几个空酒瓶子,横七竖八来不及收拾。
赵导从烟盒里晃出烟,捡一根叼在嘴里,也给邱池递过一支。后者摆手回绝,赵导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哦哦哦,岁数大了,脑子不转了,忘了你禁烟少酒。”
他也没坐回皮椅,就靠在桌前,自顾自吞云吐雾,焦黄指腹摩擦烟头:“我得先说,你迟到了五分钟。还有,我知道你的意思,也知你压力不小。时代变了,我们那一代叫演员,你们这一代叫明星,但我没见过那个唐权真,直觉上,他没我要的东西。”
“那祁林有您要的?”
“也不是有,我就琢磨啊,能从他身上感觉到那股劲儿,那股犟劲儿,或者说那股韧劲儿”,赵安东吹了个烟圈,揉着眉头,从心底往外抽丝:“这么和你说吧,老哥打小就俩爱好,逗蝈蝈,养竹子。我爱这竹子,一养养了二十年。你说它啊,抽笋之前,就一直在土里闷着,我等啊盼啊,天天搬着小凳子在它跟前儿瞅。我就琢磨着,怎么就还不出土,可别是憋死了吧?就这么望眼欲穿,可算有一天,它探出个头,然后就拔身向上,小孩似的一天一个样,比谁长得都快。”
邱池仔细听着,知道赵导不明说,就还有回旋余地,他想了想,决定直入主题:“我看了您们草拟的本子。主角军二代出身,在大院里长大,从小顶撞权威,大了才扛起家业。他有个早早离世的母亲,和强权压迫的父亲。这角色经历,不瞒您说,几乎是为唐量身定做。”
赵导怔了一下,手指一动,掐灭了烟。
他眼神微恍,偏过头来,感觉有点意思:“这我还真不知道。”
“我知您调教演员的本事”,邱池趁热打铁,从他手上接了烟过去,放回烟缸:“今年林子里群狼环伺,池子里更是什么小鱼小虾,都想来分一杯羹。我体谅您的难处,您也得体谅我的。”
一时间,房间静谧无声,只有赵安东新燃起的烟头,一闪一闪冒着红星。
“邱老弟,我虚长你十多岁,就叫你一回老弟”,赵安东烧灭一根,转头看邱池,沉吟半晌,问了个本不该疑惑的问题:“我问你,艺术和票房哪个重要?”
邱池一顿,不知赵导用意何在,但还是展眉笑了:“重要的不是某次的艺术或票房,是长远的市场和发展。得让市场看看,K J出品的电影既叫好又好座。现在音乐市场低迷,正是电影蓬勃发展的时期,K J做音乐起家,本来这方面就不占优,近来又总出文艺片赚名声,短时间可以,长久下去,早晚要被挤出市场。”
屋外有人敲门,敲了两声,就有个脑袋探进来,张嘉木捧着托盘进来送茶:“谈累了吧,喝点茶润嗓子。”
刚走过赵安东身边,就被一掌搭住了肩:“才十点半,你休息好了?”
嘉木连忙点头,放下托盘,贴着墙根溜走了。
被他这么一打断,赵安东顺势捧起茶,借坡送客:“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过几天答复你。”
邱池也不好逼的太紧,只能点头同意,又闲聊几句,就告辞向外走。
刚走到门边,又被赵安东拦下,后者拍着他肩膀,拿着另一杯茶送到他跟前:“稀客得喝了茶再走,不然嘉木嫌我待客不周,你走了就得念叨。”
得,看来还是不高兴,他都成稀客了。
邱池推拒不得,接过茶抿了两口:“君山银针,比我家里的纯。”
“送你几包带走,我这品种和其它的不一样,回去要冷藏三天,再冰冻四天,拿出来化了水再泡,味才能激出来”,赵导走回办公桌,蹲下身子,翻江倒海寻出两大包,交到邱池手里:“这人哪,有时也像泡出来的茶,有的沉下去了,就在底下浸着爬不上来。有的吸饱了水再起来,香味更盛。”
张嘉木立在门边,已蓄势待发等待送客,邱池也就对赵导点头示意,跟了他往外走。嘉木把他送上电梯,陪他一起去地下车库。这年轻人长了张圆脸,笑起来有俩深长酒窝,盈盈荡波:“邱总,剧本架构主要是我写的。我之所以能入行,就是被唐的母亲,陆含玉提携。斯人已逝,这次有机会写这个剧本,也是想报答她知遇之恩。”
原来如此。
怪不得这个主角的人生经历,和唐权真如此相似。
“你没和赵导说过这事?”,邱池抿了唇有些疑惑,他以为凭嘉木和赵导之间的关系,本该无话不谈。
“赵老师从入行开始,就一直深居简出,大把的事情都不接触,怕被扰了思绪。我相信赵老师,不想干涉他的选择”,嘉木毕恭毕敬将邱池送上车,替他把车门关好:“就像您不想干涉祁先生,担心伤害到他一样。”
这浓浓的讽刺,像剑一样猛扑而来。黑色车窗玻璃已经隔在了中间,邱池如被重锤击打,猛地抬头看。嘉木微笑对他挥手,两个酒窝凝成浅弧。
邱池沉寂在后排的牙齿,登时就咯吱作响。心中升起的念头,竟是想一拳挥过,敲碎这扇车窗,将嘉木拖过来撕开,将那意味深长的笑容扯出,一条条碾成碎片。
父亲邱山林的脸,仿佛又出现在视野中,这次不是怒吼咆哮,而是站在黑暗的记忆深处,不言不动,在深渊里冲他讽笑。
邱池捏着车把,手指微颤,胸中咆哮的野兽肆意冲撞。他一时间说不出话,只得打开车窗,让凛冽的寒风扑进,冷却燥热的心。
他慢慢放松精神,舒缓身体靠着,伸脚踢了椅背:“回家。”
“好嘞。”
老陈眼观鼻鼻观心应了,他猛踩油门,车像离弦的箭冲出,匆忙汇入车流。
(2)
邱池上次回家还是一周之前,但毕竟是自己的房子,对一切也不陌生。他的车和车库之间有联络装置,一靠近就叮咚作响。隔了很远就见系着红围裙的王妈等在门口,兴高采烈等他进来。
到了门口打发走老陈,邱池自己大跨步往屋里走,王妈一路小跑跟在后面叽喳,像盼子归来的雀:“邱先生您回来啦,您知道祁先生去哪了吗?那天半夜他开着您的车走了,大晚上开那么快,多危险呀!年轻人开车就是不看路,老婆子腿脚不利索,在后面追着让他开慢点,他也不理我……”
“做饭了么?”
邱池脱鞋进了屋,往沙发上一靠,向外伸臂疏松筋骨。前晚酒店的床太软,他睡得浑身酸痛,又兼之一天没吃饭,早已前胸贴后背了。
“有有有,我都热好了,这就给您端去,您等我啊。”
王妈英雄有用武之地,兴奋地冲进厨房忙活,很快就端了一桌子菜出来。
邱池等她布好盘,自己坐在客厅的玻璃桌旁,取了勺子准备舀汤。只是勺壁还未碰到碗边,他眼风一扫,发现玻璃下的矮墩上,有盒撕开的芙蓉王。
王妈坐在旁边陪着,知道邱池禁烟,连忙帮祁林打圆场:“那天祁先生心情不好,就拆了一包放着。我看他也没抽,碾了碾就灭在缸里了。”
邱池没听她的话,皱眉从桌下把烟盒抽出,里面空荡荡的,两根孤烟突兀乱晃。
“之前还有不少中华,都抽光了?”,邱池面色阴沉,掌心用力,将纸盒捏成团。
王妈看出邱池不快,但还是嗫嚅着组织语句,试图帮祁林开脱:“我、我就是个老婆子,什么都不懂,就是觉得祁先生最近睡眠不好,总是头疼,但工作太忙,可能只能用烟提神……”
“他不懂事,你就顺着他来?”
邱池因公司的事情,也是每天焦头烂额,一年有大半的时间在出差,俩人确实联系的少。对赌协议他知道,基本的业绩要求他也知道,但以祁林工作室的能力,好好工作就能完成,为什么要饥不择食,接这么多活?
口中的饭菜索然无味,邱池四下逡巡一圈,干脆先放下筷子,去包里把茶叶取出来,准备塞进冰箱。
一开箱门,一股怪异的臭味冲出,邱池躲远了点,拧眉问王妈:“什么东西坏了?”
味道从一个白色塑料袋飘来,他拨开其它食物,把袋子提出来,王妈一愣,连忙惊惶地扑过去抢:“哎呀邱先生,您看老婆子糊涂的,忘了把东西取出来了……”
“这不是你做的”,邱池靠近了看,拨弄那个小盅:“里面是鸡汤?鸡毛都没除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