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朗辉本来正在讲山上寺院的菜地里种着哪些蔬菜,听到旁边的人“嗯”了一声后就再没动静,他侧头,陈琢已经闭眼睡着了,一层薄薄的胡茬都还没来得及刮,被高空的阳光照成淡金色。宋朗辉动作极小心地探过身,轻轻拉下陈琢身侧的遮光板。
好像几年以后在一起的时间里,反而是他清醒的时候多。以前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他拍了戏或者拍了广告回来,夜里两三点也要把陈琢叫醒,兴致勃勃跟睡眼惺忪的人分享自己最近的见闻。分开以后陈琢再坐回他身边,他明明兜着满腹心事想讲想问,这一刻却也只希望身边的人能睡个安稳的甜觉。
宋朗辉自己都觉得这种心态奇怪,以前在一起情浓时分,却还要争分夺秒,好像觉得用来睡觉都是浪费。现在他们还不算作在一起,宋朗辉心里却自有一份笃定觉得来日方长。
他们早上就出发,到达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宋朗辉盛荐的观月圣地在山里,空气干净海拔稍高,不是什么旅游地,甚至连本地住户都少。绕过一圈又一圈盘山公路,途中只看到一座寺庙。车停在半山,眼前宅子的风格倒是跟影视基地附近宋朗辉住的小院子如出一辙。
陈琢路上休息得不错,加上山里空气好,又安静,下了车倒真有点心旷神怡的意思。他笑着伸了个懒腰,跟宋朗辉开玩笑:“你们家是不是走到一处就在一处占山为王?”
宋朗辉正拿钥匙开大门,闻言笑着回头看陈琢:“我们家就三处地方,你都去过了。”
陈琢是真的喜欢这个地方,空旷清静,也不用担心无处不在的镜头,“说真的,你怎么会找到这个地方?”
宋朗辉领着陈琢进屋,寺庙里的小沙弥会定期过来打扫,屋里整洁干净。他把自己的行李箱放进卧室,又把陈琢带到隔壁的房间,说:“我妈以前拍过 一部戏,是在寺庙里取景,那时候在离这儿不远的山上。后来好多游客去拍过照,你应该也知道。我妈妈一直跟住持有联系,四年前泥石流,那座庙毁了,好在人都没事儿,后来就在这座山上重新修葺,但外人都不知道了。我妈妈之前有一些不开心的事情,就到这儿弄了这么一个宅子,图个空气清净不被打扰,我们全家来这里长住过两个多月,我跟小师傅们也熟。”
陈琢知道演艺圈里的大部分人有时候都有些迷信,他问:“那你现在信佛吗?”
宋朗辉摇摇头:“我不信这些,我父母其实也都不信。我在云南买那块玉的时候,还有一些这种想法,那时候年纪还小,其实根本不懂,后来发现那块观音也没留住你,我就不信了。只是有时候人太过软弱,做不到求诸己,也难免会把心事托付给神明。”
宋朗辉站在窗边,脸隐在明明暗暗的光里,这一番话说得十分诚恳,甚至提到过去也是平静而清淡的语气。陈琢停下脚步看着他,心里头忽然觉得报纸和营销号上这几年写的宋朗辉也许都不对,他未必如报道里写的那样光鲜快乐,即使见面的时候大部分时间他还是活跃气氛的那个,讲话也一直带笑,但陈琢并没有再瞧见他露出从前的恣意,以前也没听过他这样的语气。
长大成人,这是一件好事,但陈琢私心觉得可惜,宋朗辉好像应该永远是那种春风得意的样子才对,这样漂亮光彩的一个人,没有人会不原谅他的不成熟。
陈琢想要开口问,过去这一段到底有怎样的隐情或故事,稍一思忖又不觉得这是一个好时机。宋朗辉邀请他,是一同来观赏漂亮的月亮的。既然他不愿意跟宋朗辉说透他为什么要来,那也没理由在旅途之初就要求宋朗辉把心事全盘托出。
陈琢在飞机上睡过去也没怎么吃东西,两个人规整了行李,宋朗辉带着陈琢去寺里找晚饭。山里的果蔬都来自寺庙自己圈的一块田,之前宋朗辉全家住过来,也是每天去寺里拿新鲜的蔬菜。
宋朗辉走在前面抄了条近道,不是汽车上来的路,小路走起来不是那么平顺,有的地方继续就是一个斜面。天色暗下去,陈琢稍微有些夜盲,对路也不熟悉,到了坡度大的地方总要先试探试探才敢迈步。
走了四分之一,宋朗辉也不急,只是时不时回头看他,神色里有几分犹豫,右手在裤兜里攥紧,都微微出了些汗。他在一块稍平的地方停下来,盯着远方下沉的夕阳发了个呆,往回两步走到陈琢身边伸出了手。
“牵着我。”
陈琢视线一直看着脚下,两脚都站到平地上才分出视线抬头看宋朗辉,宋朗辉脸上干干净净一丝多余情绪没有,好像只是真的同路人帮个忙。
陈琢的确有些空腹感想快点走到寺院吃完饭,加上也不愿意再被这种怕踩空的惶惶支配,山里清净,如果一旦有意外也只会麻烦加倍。这些念头一一在陈琢脑海中晃过,于是他又恼恨起自己的不干脆和虚伪。明明宋朗辉伸出手的时候他就条件反s_h_è 想牵上去,理智却还是要在脑海中为他运行无数条客观原因。而宋朗辉似乎毫不介意陈琢的这一段犹豫和考虑,伸出的手没收回半分。
陈琢想拉住他,并不是因为饿或者怕摔断腿。但他都无法诚实地向自己承认。
陈琢伸出手去,两个人的手牵住,不松不紧。时隔太久,其实已经没什么熟悉感,牵手也不是适合他们这个年纪的人的活动了。但陈琢还是觉得自己心跳在加快,甚至比之前因为担心踩空而还要忐忑。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的时候还能不咸不淡地聊天,牵手并肩后却反而沉默下来。坡陡的地方宋朗辉就握得用力一点。他带着陈琢,脚步也加快起来,十分钟之后就走到寺院门口,小沙弥是他的熟脸,笑着跟他打招呼。
寺院里的人见他带来个陌生人也不会有多余的好奇心,不过是添两双碗筷。斋饭清淡,倒也适合舟车劳顿的两个人。
住持给他们单独找了一个地方吃饭,两个人对坐着,窗外的天都黑透了,能听见昆虫窸窸窣窣的声音和隐约传来的敲钟声。
陈琢看着斋饭也吃得自如的宋朗辉,笑他说:“谁能料到你也能不沾荤腥。”
四五年前的宋朗辉和所有二十出头的男生一样,无r_ou_不欢,小剧场的人聚餐或者是他俩单独吃饭,陈琢顿顿都得提醒宋朗辉记得吃蔬菜,但凡宋朗辉要出门拍戏,陈琢都把维生素准备好装进小盒子里放到他行李箱。但眼前的人对着一餐无油无味的菜也能吃得适然,陈琢回想起来前几次他们吃饭,宋朗辉好像也主要吃素,食量也不大。
小沙弥正好进来给他们送茶水,听到陈琢这半句话先是念了两句阿弥陀佛,笑着说:“这位施主就不知道了,宋施主以前还跟着我们打坐。”
这倒的确让陈琢惊讶,哪怕忍得了不食荤腥,但宋朗辉从来不像是能有十分耐心的人,高中的时候一节课45分钟他都觉得受不了。陈琢问宋朗辉:“你不信佛打坐干什么?”
宋朗辉正专心吃手头的一小碟豆腐,头也不抬就回答:“想你啊。”
这话倒是不假,礼佛的人要求得大光明,宋朗辉却只惦记儿女情长。
他打坐虽然是为了锻炼忍耐和克制,但陈琢的确是当时诸多支撑他的原因之一。宋朗辉彼时正处在混乱的漩涡中,每一天都是自我挣扎,心头无数欲念滚过,他羡慕那些小沙弥,衣食住行都简单,七情六欲全放下,整天一派无欲无求的样子,比谁都快乐。
而他想要的太多了,实在难捱的时候,他甚至想过要是有时光倒流术就好了。
陈琢没说话,倒是小沙弥听不得宋朗辉在佛门重地讲这些话,念着阿弥陀佛退了出去。
一餐饭还没吃完,雨先下起来。太厚的云层遮住月亮,宋朗辉有些遗憾,倒是陈琢安慰他:“月亮不会跑掉的,还有明天。”
宋朗辉再是叹气也换不来月亮出现,干脆皱着眉头不要脸地开玩笑:“没有月亮你看我好了,反正我也是朗辉。”
陈琢脸上的笑舒展开,喊了他一句“宋月亮”,两个人并肩站在屋檐下听雨声,宋朗辉忽然觉得没有月亮其实也很好。
宋朗辉问住持要来雨伞和蔬菜,返回的时候没有再走近道。上坡的路段多,他走得有点儿喘。
回到家里宋朗辉烧水泡了从寺里拿的茶叶,从厨房里出来看陈琢坐在沙发上又是一脸将睡未睡的表情,下雨天的确适合睡个好觉,他把茶叶放到玻璃茶几上,拍拍陈琢的肩膀说:“阿琢,困了就回房间里休息吧?”
陈琢的戏一部接一部排得满,很久没有过这样彻底休假的时间,而这里的一切都太令人放松。他坐在沙发上抬头看宋朗辉,好像真的是看月亮的角度。他听宋朗辉的话,决定今晚彻底顺从自己的睡意。
宋朗辉跟他一起回房,叮嘱他如果夜里降温冷就去柜子里取被子,渴了的话厨房里有水。快走到房间门口的时候,宋朗辉叫住他:“我今天是故意的。”
陈琢还以为自己太困没听清,问了一句:“嗯?”
宋朗辉这种时候就还是像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他说:“我今天带你走小路,是故意的,我想牵你的手。”
陈琢带着困意脑子里那些精密运算的分析就都没了,他懵懵地看着宋朗辉,耳廓不自觉的红了。在宋朗辉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陈琢才说:“我知道啊,我也是。”
如果是五年前这个时刻宋朗辉就该吻下去了。他最见不得陈琢明明害羞假装一脸镇定的样子。但他最终一步都没有上前,只是笑着跟陈琢道了一声晚安。
他们并不是分开两三天,一起躺在床上就聊三十分钟的天就能分享完分开这一段时间的经历。横亘在中间的那一段空白有种不动声色的力量,在他们靠近的时候又把他们微微拉扯开。
宋朗辉躺在床上,大半天的奔波身体其实已经很疲惫,精神却没法儿冷静下来。除了做梦和几周前那一个晚上,这是他和陈琢时隔五年在夜里挨得最近的时候,宋朗辉明白他和陈琢中间隔着的并不只是这道物理意义上的墙,但至少现在他知道了陈琢也想要和他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