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只有他们的空间里,陈琢刚刚硬生生维持的礼貌克制都没有了,被宋朗辉握住的手开始抖,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的感觉竟然是愤怒。陈琢是出了名的好脾气,除开多年前相互折磨至分手那段时间,宋朗辉都几乎不见他发脾气。
但此刻陈琢眼里有怒火,更深一点是后怕,怒意也是只是用来掩盖恐惧,他先问宋朗辉:“你他妈出这么大事瞒着我,是想有个万一让我后悔至死是不是?”
他一说话,两颊就显得更瘦了,宋朗辉见他这样失态,止不住的心酸。
宋朗辉没忍住,上前一步抱住陈琢,他动作很轻,几乎不用力,只是虚虚把陈琢圈在怀里,他在陈琢耳边说话,尽量维持了最轻松的语气:“……我不愿意一开始就告诉你,不是因为我想骗你,更不是想要增加你的负疚感。我有我的懦弱,而且……我不愿意你为了这件事才跟我重新在一起。”他停顿了一会儿,甚至还开了个玩笑:“好吧,虽然你现在也没答应跟我在一起。”
宋朗辉明明处心积虑想了无数办法想要跟陈琢重新在一起:他假意答应当朋友,接了跟陈琢同一个拍摄基地的剧本,约陈琢去看月亮……宋朗辉何尝不知道这也许是他最好的筹码,他大可以把一切推给庄飞予那个渣滓,再不经意讲讲戒断治疗的折磨,陈琢总会心软。
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前二十集你可以无所顾忌地伤害你的爱人,只要在重逢的时候你告诉他分开以后的惨痛经历,一点天灾人祸,哪怕并不是对方的过错,也可以轻而易举地重修旧好,因为喜欢你的人总不会愿意你吃半点苦。但凡陈琢对他还留有余情,这就是他打出去必赢的牌。
宋朗辉语气又轻又柔,说出个开头之后他好像真的已经平静下来,本来以为要积攒好多好多勇气才能讲出这番话,现在真的开口却十分平静:“阿琢,对不起,你不用说没关系,也不用原谅我。我好多次想要开口,话到了嘴边讲不出来,我怕说完了也得不到你的谅解。犯了这么大的错,还让你伤心难过,对不起。”
陈琢一直一直摇头,他想说话,却哽地开不了口。陈琢甚至觉得该跟宋朗辉打一架,这个人可真他妈狠,这一次是真的逼得他眼泪都要出来了。时间并不如宋朗辉所想能减轻陈琢在得知真相时的痛感。
是我对不起你,就凭你受过的苦比我多,对不起的那一个就应该是我。
重逢以后宋朗辉还是以前那派散漫倜傥,跟陈琢喜欢上他的时候的模样没有分别,谁不喜欢那种明亮又发光的存在呢。就连软弱和不开心,也是偶尔暂时。陈琢以为是人随着时间过去成熟,总不能时刻做一个快乐少年,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人经历了这样的一段故事。
可也是经历了这样的故事的这个人,还能站在他面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撒娇耍赖约他看月亮,在他耳边讲话要他原谅。
他们之间的纠葛亏欠是一笔烂账,但无论如何宋朗辉并不欠他这一句对不起。
陈琢自认不是那个有资格说原谅的人。
“阿琢,我接下来要说的故事可能会很长,也不好听。我告诉你不是要博同情,也不是要你难过,我完完整整地告诉你,是代表这些事情都过去了,我们都不用再怕。它的确带来了y-in影,但不会把我击溃。我们是要共患难的人,在暴风雨天气里也可以坐同一条小舟的人,我还有好多好多美妙时刻要和你一起度过。”
第50章
“我在医院醒过来的时候,我爸就直白地告诉了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宋璟的话没有半分缓冲,“药物滥用”“药物依赖”这些词一个个往宋朗辉脑子里蹦,宋朗辉已经回想不起来当时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开口说出口的第一句话是呆呆地问宋璟:“我这是毒瘾吗?”
他不蠢,很快能反应过来是庄飞予那所谓的日本止痛药有问题,他也自问过很多次,到底有没有怀疑过庄飞予给的东西其实不是单纯的头痛药片。
他没有答案。
陈琢走了没多久他重新开始拍戏,但状态前所未有的差,永远达到不了导演要的效果。那些药片能够镇痛,能够给他一个安稳的睡眠,让他不必在痛感之下被陈琢和明天的戏份所折磨,他从中获得平静和安慰。也许的确是他潜意识在纵容庄飞予的胡作非为,但他也一直以为庄飞予在他面前是有底线的。
宋朗辉没有在父母面前辩解过,也没有再联系过庄飞予。
全家人一起飞法国那天,他手机的日程提醒他他本来预定了这天飞一座南方城市的机票,陈琢在那里拍戏。
他本来已经准备好了要去找陈琢,跟他说能不能忘了他那天的气话,那不是真心的,他并不希望他们永不相见,他巴不得天天见到陈琢。
那时候离他们分开已经一年有余,诚实地讲,陈琢离开后他的情绪中间一度演变为不甘心。
一开始难过,去庄飞予的酒吧图个热闹。庄飞予的酒吧里所有人都卖他面子,他仍然是那个一呼百应的人,没有人会对他提要求也没有人对他失望。刚开始那一阵儿他不喝酒,后来吃了药头痛好一点也就重新开始举杯,跟各种不认识的人捧杯,所有人都愿意结识他。酒吧的喧闹里他也会想,离开陈琢也一样潇洒人生处处得意,天后的歌里都唱过,世界大生命长不止与他分享。
这种生活过了不到两个月就失去了一开始的兴头,他这样子赌气,陈琢又看不到,那个傻子只会记得他说这辈子不要再见面。回到他们一起住过的屋子,他还是一个人,没有人跟他说不要再喝酒,也没有人给他兑蜂蜜水。即使那时候天天和庄飞予厮混,宋朗辉也没同意庄飞予迈进那套房子一步。
万一哪天陈琢想通了回来了呢?
陈琢没有回来。荒唐的那一阵过去了,他新接了一部戏,打碎之前的自己,重新学习做一个演员。他甚至开始想通,山不就我我就山,赌气瞎耗没有任何意义,他还走不出陈琢,他愿意先回头。
宋朗辉是逐渐才懂得,陈琢走了并不像是他小时候丢掉某个最喜欢的玩具那么简单,玩具只提供一时的新鲜和乐趣,但你愿意和他共度人生的人世上不会有几个。
剧组进山拍戏之后,不知道是山里空气清新还是怎么样,他觉得很久没再头痛过,庄飞予之前塞给他的一盒药几乎没动。那部戏他的戏份都很苦,受伤是常有的事,但拍起来很投入,跟剧组的人配合也好。
宋朗辉感觉人生好像又走回原本顺畅的轨道,他还想着这一次山里的拍摄结束回去就可以找个合适的时间去见陈琢,他做好了去见陈琢的准备,身体恢复健康不用再天天吃药,也不再喝酒,闲下来的时候都用来拉片,找老电影一部部认真看,重新学习表演。
宋朗辉订好了机票,盘算着耍耍赖服个软不要再说根本不真心的狠话,陈琢应该能被哄回来。
然而他晕倒过去再醒来,世界就颠了个个儿。
陈琢刚答应他重新做朋友那阵儿问过他淡出的一年是不是畅游异国开心十分,他的回答其实也没有骗陈琢:名叫Lionel的男人是他的主治医师,整日戴着口罩只露出眼睛;医院里都是酒精的味道;每天都是打针;反反复复的呕吐、做噩梦或者根本无法入睡。
Lionel眼里有同情和悲悯。他见过比宋朗辉更严重的病人,他们的疗养所收治真正的吸毒者,他也诊治过那些因为病毒或者海洛因而瘦骨嶙峋在毒瘾发作时生不如死的病人,宋朗辉在医学上不过是最轻的药物滥用。
只是这个二十岁出头的东方男孩,Lionel也知道他是东方人里好看的那一拨,护士们聚在一起悄悄在Youtube上搜索过他的视频,有人上传他的电影片段集锦,从童年到最新一部作品,也有年末的跨年节目,护士们听不懂中文,但也能看出来台下粉丝的疯狂。
Lionel经过时只是一瞥,那张脸并不是他认识的Song。
拥有这么多喜欢的男孩子整日躺在病床上,眼里写满后悔和痛苦。他的依赖x_ing发作的时候,没有疯狂或者吼叫,他只是躺在床上没有声音地掉眼泪,身体缩成一团,他想要克制,却无法与之抗衡,身体的反应并不能靠心力去抑制,于是反复呕吐和昏迷。他对药物成了瘾,而自己却毫不知情。有时候宋朗辉意识不清楚,半梦半醒就反反复复讲,妈妈对不起……妈妈不要伤心,然后又叫阿琢,阿琢这题我不会写,不做题了好不好?
最令人绝望的是不生理上的反应,而是永远不知道瘾头会在什么时候发作。忍过三四天,以为已经有所克制了,却在第五天功亏一篑,逐渐的半周、半个月,哪怕是在状态稳定的阶段,也永远活在恐惧之中。第一次的情况坚持了八天,八天里风平浪静,宋朗辉甚至找护士讨来的明信片,想要写一张给陈琢,写什么呢?“阿琢,我病了,病好了就去见你,我要重新跟你在一起”。
明信片还没寄出去,他经历了第一个周期。头从来没有这样痛过,无法缓解,他只能不停地撞墙。那几天他状态好,章茵绮和宋璟也就比平时放松,回公寓给他带换洗衣物的时候也没通知护士帮忙留意,半个小时之后回来,他前额都是血,床头的墙上也是血迹,只会喊“妈妈我痛啊,救救我”。
章茵绮从前拍戏不是没演过悲剧,影评人说起来她的哭戏都讲梨花带雨,连伤心不狼狈只娇俏,但这一刻她几乎是嚎啕大哭。她拍过那么多虚拟的故事,演过孤女寡妇,却是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心如刀割。
这也是宋朗辉第一次被绑绳子。医生征求了宋璟的意见,宋璟搂住妻子签了字。宋朗辉被四个人固定住,手臂绑在背后,医生给他注s_h_è 了丁丙诺啡。整个过程宋璟和章茵绮都被隔绝在病房外,再走进去宋朗辉闭着眼乖乖地躺在病床上,看起来健康、无害,如果不去看手臂反绑在后背的异常,和四五岁时睡午觉的那个小朋友没有什么分别。
他醒过来,就把枕头下面那张没寄出去的明信片撕了。
戒断的第三周期是宋朗辉最难捱的一段时间,那时候逐渐减剂量和换药已经反复好几次,一段相对平稳的时期以后情况急剧反弹。失眠头痛呕吐甚至被绳子绑住宋朗辉都已经不再怕,他知道是可以忍过去的,但他开始大小便失禁。护理人员和医生对这种场景都习以为常,宋朗辉躺在病床上,意识清醒地看护理人员收拾,从没有比这一刻更意识到自己是个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