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时期的爱情_王小波【完结】(24)

2019-02-18  作者|标签:王小波



现在我想到姓颜色的大学生再见到我时的情形。她说:你长大了也就是这样呀——这应该是一声惨呼吧。我还该是什么样呢。在空旷无人的河边上,我那张小丑脸直对着她的漂亮Rx房,那个景象不同凡响。我对她寄予了很大希望,她又对我寄予了很大希望。到后来我看到她形容憔悴,闻到她身上的葱姜气感到失望,她看到我意气消沉神色木然又何尝不失望。这说明她后来也像我爱她那样爱我吧。没有人因为她长得漂亮就杀地祭神,也没人因为我机巧狠毒就把我钉死。这不是因为我们不配,而是因为没人拿我们当真——而自己拿自己当真又不可能。



X海鹰给我讲过十六岁时听忆苦报告的情形。当时我们俩都在学校里,那两个学校隔得不远,大概上学时还见过面,但是那时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那种报告会开头时总要唱一支歌:“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听见歌所有的人就赶紧哭,而我低下头去,用手捏算梁——一捏限泪就合流出来,这样我和别人一样也是眼泪汪汪,教官不能说我阶级感情不深。然后我就看着报告人——一个解放军,摘下帽子,坐到桌子后面,讲了一会,他涕泪涟涟。但是他讲的是什么,我一点也没听见。后来X海鹰告诉我说,那是鼓楼中学的一位教导员,他的忆苦报告赫赫有名,就傻在古希腊荷马讲的《伊利亚特》、《奥德赛》一样有名。后来又发现他说的全是假话,成为革命时期的一大丑闻,假如革命时期还有丑闻的话;——我们两个学校是近邻,听大报告总是在一起的,所以我在礼堂里捏鼻子的时候,她也在那个礼堂里。但是她听见的那些事,我一点都不知道。这都是因为我觉得自已是个俘虏兵,不该我打听的事我都不打听。

现在该谈谈那些忆苦报告了。说实在的,那种报告我从来听不见,我有选择性的耳聋症,听不见犯重复的话。所有的忆苦报告里都说,过去是多么的苦,穷人吃糠咽菜,现在是多么的甜,我们居然能吃到饭;所以听一个就够了。后来X海鹰告诉我,那些忆苦报告内容还有区别,我听了微感意外。比方说,那位军训教导员讲的故事是这样的:在万恶的旧社会,他和姐姐相依为命,有一年除夕(这种故事总是发生在除夕),天降大雪(这种故事发生时总是天降大雪),家里断了炊。他姐姐要出去讨饭(这种故事里总是要讨饭),他说,咱们穷人有志气,饿死也别上老财家讨饭,等等。我听到这里就对X海鹰说:底下我知道了——该姐姐被狗咬了。但是我没说对。那位姐姐在大街上见到了一个冻硬了的烤白薯,搁在地上,连忙冲过去拣起来,拿回来给他吃。但遗憾的是那东西不是个烤白薯,而是很像烤白薯的一个冻住的屎撅子。听完了这个报告后,回来后我们讨论过,但是我开会从来不发言,也不听别人的发言。所以到底讨论了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据说那一回的讨论题是对那个屎撅子发表意见。后来我想了半天才说道:这个故事是想要说明在万恶的旧社会穷人不仅吃糠咽菜,而且吃屎喝尿。X海鹰说,这种想法说明我的觉悟很低,我不愿意到大会上去发言,亦不失是藏拙之道。她发言的要点是:那个屎撅子是被一个地主老财屙在那里的,而且是蓄意屙成个白薯的样子,以此来迫害贫下中农。换言之,有个老地主长了个十分恶毒的屁眼,应该把他揪出来。对于屎撅子能做如此奇妙的推理,显然是很高级的智慧,很làng漫的情调。不必实际揪出长了那个屁眼的老地主,只要揭穿了他的yīn谋,革命事业已经胜利了。而认真去调查谁屙了这个屎撅子,革命事业却可能会失败——虽然是微不足道的失败,所以X海鹰也不肯gān这种事。有了这样高级的智慧,再加上总穿旧军装,X海鹰到哪儿都能当gān部。

有关革命时期的高级智慧,我还有补充的地方:在我看来,这种东西的主要成分就是làng漫,永远要出奇制胜,花样翻新。别人说到一根屎撅子,你就要想到恶毒的屁眼和老地主。不管实际上有没有那根屎撅子,你都要跟着làng漫下去。



后来有一回,在X海鹰家里,她只穿着那条小小的鲜红色针织内裤躺在棕绷大chuáng上。只有在做爱时她才脱下那条内裤,在那种时候她的胯间依然留有红色的痕迹。然后马上穿上。这时我伸出双手,用手指钳住她两侧的rǔ头。她低头看了一下,就说:这很好。然后闭上了眼睛。这时候我想道:那条鲜红的内裤,原来是童贞的象征。她在刻意地保持童贞。童贞就是一种胜利,它标志着阶级敌人还没有得逞。

我学画时,从画册上知道了圣芭芭拉是被凶残的异教徒用铁钳央住rǔ头折磨至死:所以当时我就想通;“噢,原来你是圣女芭芭拉,我是异教徒。现在我总算明白了我是谁啦。”后来我才知道自己不是凶残的异教徒,而是狠心的日本鬼子。这件事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那位教导员的忆苦报告X海鹰还给我讲过一些。其中有这样一段;在月黑风高之夜,该教导员的四个姑姑,加上四个表姐,以上女性都在妙龄,被“狠心的鬼子”架到一个破庙里qiángxx了。这是她第一次听到qiángxx这个字眼,除此之外,还听到过一些暗示——“糟蹋了”,“毁掉了”等等——但是第一次听到qiángxx这个字眼。当时她恍然大悟,心慌意乱。虽然恍然大悟,却不知悟到了些什么。她还告诉我说,假如当时有个人在她面前叫出“性jiāo”这个字眼,她就会晕死过去。但是这个字眼的意思是什么,她也是一毫都不植。她能听懂的就是:她本人就是那四个表蛆和四个姑姑之一,被狠心的鬼子带到了破庙里;但是这个故事到这里就打住了。直到六年以后那狠心的鬼子才真正到了她身边——那个狠心的鬼子就是我。这个教导员的故事我原本早就听过,但是我听而不闻。

有关恍然大悟,我还知道这样一些例子。我在美国打工时,那位熟识的大厨炒着莱,忽然大叫一声,恍然大悟,知道了下期六合彩的号码是在电话号码本的yellowpage上。他叫我马上去查两个号码告诉他,但是厨房里没有电话号码,所以我到前台去找。正好赶上一个洋鬼子鬼叫一声,他吃了一口大厨炒的菜,被咸得找水喝,还硬bī着waiter也尝尝那道菜。我们国家的领导也是在恍然大悟后发现了《第三次làngcháo》。当然,阿基米德是在恍然大悟后发现了他的定律。这说明恍然大悟有两种,一种悟了以后比以前聪明,一种悟了以后比以前更傻。我这一辈子所见都是后一种情形。而我用不着恍然大悟,就知道自己被扯进了一种游戏之内,扮演着反面角色,只是不知道具体是哪一种。等到知道自己是狠心的鬼子之后,还是不免恍然大悟了一下。

有关我成了狠心的鬼子的事,还有必要加一点说明。虽然我个子矮,但不是罗圈腿,也不戴眼镜,祖籍在四川,怎么也不能说我是个日本人。但是性爱要有剧情,有角色,X海鹰就拿我胡乱编派。其实我宁愿她拿我当异教徒,因为我本来就是异教徒。反正我不当日本人。



其实那个教导员的故事还没有完。他又画蛇添足,编出好多细节来:比方说,那些狠心的鬼子是一支细菌部队,qiángxx之后,又把他的姑姑和表姐的肚子剖开,把肠子掏出来,放在油锅里炸。这位可怜的教导员没见过做细菌实验,只见过炸油条。除此之外,他还加上了一些身临其境的描写,好像他也混迹于那些狠心的鬼子中间,参加了jian杀表姐姑姑的行动。这位大叔现在大概是五十多岁,现在大概正在什么地方纳闷,不明白那些故事是真还是假。假如是真的话,他到哪里去找那些表姐和姑姑。如果是假的话,为什么要把它们编出来。我猜他永远想不明白,因为编造这些假话的事,既不是从他始,也不是到他终。我以为这原因是这样的:在万恶的旧社会,假如你有四个姑姑和表姐被日本鬼子jian杀,就是苦大仇深,可以赢得莫大光荣;除此之外,还对革命事业做出了伟大的贡献。在这种情况下,难免会有人想贡献几个姑姑或者表姐出来,但是在此之前,必须先忘掉自己有几个姑姑和表姐——这才是最难的事。不管怎么样吧,反正X海鹰听了心里麻苏苏的。她告诉我说,听了那个报告,晚上总梦见疾风劲草的黑夜里,一群白绵羊挤在一起。这些白色的绵羊实际上就是她和别的一些人,在黑夜里这样白,是因为没穿衣服。再过一会,狠心的鬼子就要来到了。她们在一起挤来挤去,肩膀贴着肩膀,胸部挨着胸部。后来就醒了。照她的说法,这是个令人兴奋不已的梦。但是当时我根本没听出到底是什么在叫人兴奋。我还认为这件事假得很。

现在我对这些事倒有点明白了。假如在革命时期我们都是玩偶,那么也是些会思想的玩偶。X海鹰被摆到队列里的时候,看到对面那些狠心的鬼子就仔然心动。但是她没有想到自己是被排布成阵,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出于别人的摆布。所以她的怦然心动也是出于别人的摆布。她的一举一动,还有每一个念头都是出于别人的摆布。这就是说,她从骨头里不真。想到了这一点,我就开始阳痿了。

把时光推到七四年的夏天,X海鹰家里那间小屋里总是弥漫着一种气味,我以为是jiāo欢时男女双方的汗臭在空气里汇合发生了化学反应生成的,是一股特殊的酸味;就像在这间房子里放了一瓶敞开了盖的冰醋酸。冰醋酸可以用来粘合有机玻璃,我用有机玻璃做半导体收音机的外壳,非常好看。有人出钱买我的,我卖给他;我爸爸知道了狠狠揍了我一顿,并且把钱没收了。他的理由是我小小的年纪,不应该这样的“利欲熏心”。其实他不该打我,因为我既然小小年纪,就不可能利欲熏心。人在小时候挨了打,长大了就格外的生性。在jiāo欢时,我的生性就随着汗水流了出来,蒸腾在空中。那间房子里虽然不太热,但是很闷。一开始,我们躺在棕绷上,所以X海鹰的身上总是有些模模糊糊的红印。后来换上了一领草席子,她身上又箍上了一层格子似的碎印。她自己觉得这种痕迹很好看,但我觉得简直是惨不忍睹。

那一年夏天,我常常用手指钳住X海鹰的rǔ头。她那个地方的颜色较深,好像生过孩子一样。这是因为她生来肤色深,但也是因为她不生性。每次在jiāo欢之前,她脸色通红,对我相当凶。到了事后,她却像挨了打的狗一样,讪讪地跟在我后面。她对我凶的时候,我觉得很受用;不凶的时候很不受用。



我现在还是个喜欢穿黑皮衣服的小个子,脸上长满了黑毛,头发像钢丝刷子,这一切和二十年前没有什么两样。姓颜色的大学生变成了一个冬天穿中式棉袄的半老妇人,X海鹰的身材已经臃肿,眼睛也有点睁不开的样子。从她们俩身上已经很难看出当年的摸样。当年我遇到她们时,也不是最早的模样。再早的模样,她们都给我讲过。姓颜色的大学生上过一个有传统的女子中学,夏天的时候所有的学生都必须穿带背带的裙子,黑色的平底布鞋;在学校里管老师叫先生,不管老师是男的还是女的。而那些先生穿着黑色的裙子,带样儿的平底布蛙,梳着发髻,罩着发网,带有一种失败了的气氛。躺到她怀里时闻到温馨的气味,感到白皙而坚实——和她做爱,需要一些温柔。但是我当时一点都不温柔。而X海鹰总是穿旧军装,“文化革命”里在老师的面前挥舞过皮带。那种皮带是牛皮做的,有个半斤多重的大铜扣,如果打到脑袋上立刻就会出血,但是她说自己没有打过,只是吓唬吓唬。她并不喜欢有人被打得头破血流,只不过喜欢那种情调罢了。躺到她身上时,感到一个棕色的伸展开了的肉体。和她做爱需要一些残忍,一些杀气。但是当时我又没有了残忍和杀气。我觉得自己是个不会种地的农民,总是赶不上节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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