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地 作者:泠司【完结】(32)

2019-07-08  作者|标签:泠司

  “是受你妈妈的影响?”

  “……我也不知道。可能不是吧。”他说完这句话以后停顿了很久,像是在思考,“她自杀是有明确的目的性——为了解脱,我自杀大概什么都不为……我只是被那股念头魇住了,想死,我应该去死,可我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去死,只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无论是活着也好还是其他的事情也好,都不再对我有吸引力。你明白的吧,人一旦跨过了那条线,后面的事情就变得很轻易了。”

  这念头从发生到壮大只用了几天时间,然后他在路边被人发现梦游成了击溃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跨过了死亡的底线。

  杨女士没有打断他的讲述——她知道,一旦打断就很难再让他打开话匣子。

  回忆过去并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他的语速不快,语气平和,透着股不自觉的残酷,“我仔细地研究过:吞安眠药太不现实,而割腕是一种漫长的死法。会选择割腕的人不一定是真的想死,他们在犹豫,犹豫着是否要向人呼救。我看过一部电影,名字我忘了,里面有个配角动脉破裂,大出血死了。我学过画画,也看了一些人体解剖学的书,很轻易就能找到颈动脉的位置。我决定找个没人的地方,然后……这样就算被发现,也来不及抢救了。”

  刀是削铅笔的美工刀,他至今都记得那份重量,还有落日的余晖,晒得人浑身上下都热乎乎的。

  “可你还活着,你没有放弃自己。”杨女士静静地说道。

  “因为……”他盯着自己的双手,嘴唇动了几下,最终还是将那几句话咽了回去,“最后一刻,我退缩了。从那次失败以后,我虽然还是有想死的念头,可我都再没踏出过那一步。”

  即使无时无刻都生活在痛苦之中,他都再没有尝试过一次,哪怕放弃会轻松许多。

  他咬紧牙关活下来,只为了一点在旁人看来或许微不足道的东西。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他抬眼看到杨女士温柔的面庞。

  “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拉住了你,对不对?”她的目光里没有怜悯。

  “是恨。我恨她,我绝对不要重蹈她的覆辙。她是自杀死的,我绝对不要这样。”他侧着脸,昳丽的眉眼里透着冰冷,“我绝对不要变成她。”像是怕她不信,他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

  从她的神情来看,她并不相信这个说法,可她也不打算拆穿,只静静地视着他,好像一个宽容的长辈在注视自己的孩子。

  他意识到失态,深呼吸了两次,“我不想变得跟我妈妈一样,我想活下去。”

  “嗯,你很努力,你也成功了。”

  赶走窗边的魔鬼和床头的幽灵,不再听见它们的呼声,变得跟正常人一样。他所有的愿望不过如此。

  后来杨女士没再问什么过激的问题,他也都尽量如实回答,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

  他谢过杨女士,并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第一次咨询是免费,第二次开始才签合同,按小时收费。

  前台已经下班了,他上电梯前远远地回头望了一眼还亮着灯的办公室,很难相信自己居然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女性讲了那样多东西。

  尹时京的车停在楼下。

  因为大厅里禁止吸烟,尹时京就靠着车门抽烟。

  看他的装束,应该是从哪家应酬场子里提前出来的。

  十二月寒风凛冽,天气预报说这两天可能会有今年的第一场雪。尹时京带了一身的寒气,只有指间的一星火光和呼出的白气带有热意。他见萧恒出来了也没有问什么,只是默默在一旁的垃圾桶上将香烟按熄。

  “小心交警贴条。”萧恒碰到他冰凉的指尖,“……我可以自己打车回去的。”

  “已经贴过了,罚了几百块钱。”尹时京没有抽开手,反握住他的,“我自己想来的。”

  他说不出话来。

  先前没有和杨女士说的那个理由再度变得清晰无比。

  “回去吧。”他低头亲了下尹时京的手指,“尹时京,我一直都爱你。”何止是爱,他就如一株寄生属植物,没有尹时京便绝对活不下去。

  “我也是。”尹时京讲得平静,可他知道,这绝非敷衍。

  他们相爱,在阴差阳错延误了这么多年的此刻。

  回去的路上,尹时京顺手打开了广播,电台正好在放《say anything》。

  Time may change my life,

  But my heart remains the same to you.

  Time may change your heart,

  My love for you never changes.

  ——或许时间流逝,你心不再,但我对你的爱矢志不渝。

  暖气透过毛呢渗透进来,萧恒些昏昏欲睡。

  “你房子找得怎么样?”忽然尹时京说话。

  “没找到。”他去看了一间,地理位置不甚理想,租金还超出预计,根本谈不拢。

  “别找了,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尹时京专注地看着前方道路,似乎下起小雨,挡风玻璃上很快模糊不清,不得不启动雨刷,“虽然我不是时时在家,但总比你一个人好。”

  见他没有立即回答,似是动摇,尹时京又乘胜追击,“最主要的是我想随时随地就都能见到你,不需要再绞尽脑汁想一个借口约你出来,过了夜又要担心你会离开。可以吗?”

第30章

  搬家这件事给人的印象总和繁忙劳碌分不开。

  那天晚上答应了尹时京搬过去以后,萧恒便开始着手准备。纵然东西不多,他也花了好几天才算是彻底打包好:当中最多的是书,又重又厚的专业书和做消遣的闲书皆有,其次是衣服、摄影器材和一些绘画用的工具,再剩下的都是些零零散散的小东西,装了一个箱子就差不多。

  居无定所的这几年里,他几乎不曾有过不便于运输的大件物品。

  小时候,他有一架无比昂贵的施坦威三角钢琴,单独占据了一间房间,定期有人上门做清洁保养,据说是他爸爸在他妈妈还怀着他时就订下的。

  他曾不止一次试着挪动它,可它太重了,太重了,哪怕他脸涨得通红都无法挪动它一厘米。他当然知道钢琴不是天生就在他的房间里的,那其他人是怎么把它带进来的?他没和其他任何人说起,仅仅让这没有回答的问题萦绕在心中,随着时间流逝变成无数黯淡星辰中的一颗。

  后来他父亲因车祸去世,他妈妈决定带着他搬离这个伤心地。

  房子卖给了一对新婚夫妇,钢琴则是卖给了一位单亲妈妈,和大部分心思都扑在绘画上的他不同,她的女儿从小学习钢琴,在青少年大奖赛上取得无数荣耀,什么都不缺,只缺这样一架做工精良的好钢琴。看着工人们给它垫上棉垫,裹上棉被,再用绳子捆好才小心地准备搬运,他突然回想起那个不合时宜的问题——原来是这样,他们当初这样将我的钢琴带进来,后来又这样带着它离我远去。原来搬运钢琴是这样麻烦而危险的一件事。

  ——我再不会拥有这样美丽而易损的物品了。

  十八岁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他母亲自杀身亡,他住院出院,放弃当年的高考成绩决定听出国,准备申请材料,还有许多遗产交接手续……就像转落不定的蓬草,从这里到那里,从这头到那头,没有一刻停歇,没有一处停留。

  他在英国的第一年,房东很难搞,总是用亚洲学生破坏房间摆设拖欠房租为理由,意欲提高房租。忍无可忍他和何烁合同一到期就搬去了别处——虽然房租要贵一些,可环境条件都比先前高几个档次,更主要的是房东友善,不用再看人脸色。

  回国以后他换了几个地方,最后找到了这间公寓。老教授夫妇说要将这里售出时,望向他的眼睛里明显带着愧疚,他们甚至还给出了一个远低于市价的价格,希望他愿意买下这里。他拒绝了他们的提议,不仅因为他手头没有足够的现金,更因为如今的他不能只为自己考虑。

  一次次地搬家中他偶尔会想起那架钢琴,想起他妈妈坐在钢琴边弹小星星,想起他爸爸回家以后给他们的温暖拥抱,想起自己弹得稀稀落落的鳟鱼五重奏和在旁边摄像的爸爸。

  其实他一直都不太喜欢弹钢琴,琴也练得很糟糕,他一直都明白,他只是偷偷地,找个不那么直接的理由想自己已不复存在的家。

  忽然电话响起,将他从沉思中拽回现实。

  搬家公司已经到楼下了,问他现在是否方便,能不能给他们开下门。他说好,过去按下门铃。

  他让他们上来,将箱子一个个搬下去。不一会儿,屋子便彻底空了下来——它看起来空旷而寂静,一点生气都没有,很难相信他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又和它估价待售的状态很相称。

  他是最后一个走的,搬着一个不算重的箱子,走之前将钥匙还有磁卡放在了最显眼的客厅桌子上,希望老教授他们来检查房子时能第一眼看到。

  沉重的大门最后一次在他的身后关上,只为他,不为任何人。

  无论他接下来会去哪里,他都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了。

  冬日的第一场雪在离圣诞节还有三天时落了下来。

  与商家大肆渲染的白色圣诞不同,这场雪来得猝不及防,甚至是毫不起眼:一场漫长的冷雨作为前奏,再是细碎的雪子,最后轮到那单薄伶仃的雪花出场时,一切都已进入到尾声,连一层像样的、赏心悦目的积雪都找不见,全都融进了黑乎乎的泥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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