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安静了一小会,萧恒看茶几边摆着的期刊,傅云升埋头吃早餐。
完了傅云升从抽屉里取出两板胶囊,各抠下来几粒一仰头吞进去。
“你感冒了?”
“胃药。”
傅云升愁眉苦脸,萧恒毫不意外。
做他们这行,加班通宵是家常便饭,没病都能累出一身病。傅云升作为其中翘楚,非但没有吃早餐的好习惯,更热爱空腹喝咖啡,换得一副千疮百孔的胃,年纪轻轻就按月去内科报道。
过了会,傅云升把秘书整理好的资料递给他,他拿过来简单看了看就收好。
他投资傅云升的事务所又不是做慈善,年底该算清楚的账都要一笔笔算清楚。
“上次你问我的事解决了吗?”
跟不上傅云升思维速度的萧恒愣了下。
“什么事?”
“就高利贷那个。”傅云升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变化,“你还是给那个人钱了,对不对?”
“差不多吧。我本来就欠他们一些东西。”
当年他妈妈早早立下遗嘱,将名下大部分财产都留给独子萧恒,而他当时也已年满十八岁,不需要再找其余亲属长辈做代理监护人,可以说她除了麻烦什么都没有留给自己的娘家。
他浑浑噩噩了那么久,如果没有小姨一家的帮助,他可能根本无法料理好妈妈的后事。
傅云升皱着眉,显然是不同意他的做法,但考虑到这是他的家事,又硬生生住了嘴。
“没关系,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他最终还是给他小姨打了一笔钱。和傅云升担忧的不同,他打不通电话,除了银行那边的流水信息,那笔钱和她本人一样,石沉大海,再没有任何音讯。
“最好如此。”
上午的工作都是签字审批,和之前破产清算遗产继承等小案子不同,傅云升他们拿到了一个给上市公司做法律顾问的大项目,如果能顺利签合同,事务所就算正式踏出了成功的第一步。
“不打扰你工作,我先走了。”既然拿到了想要的东西,萧恒也不再久留,提出告辞。
“附近有家花店,名片我待会发给你。”傅云升眼睛盯着电脑屏幕,“订束漂亮点的花,接到人后再找个有点情调的餐厅,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情?”
“我没有……”
萧恒瞪着他。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和人吵架。你心情不好就像这样,阴着脸,看着怪瘆人的。”傅云升的表情很明显在说“跟你这种人吵不起来”,“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情,你总不能等人女孩子跟你服软吧?听师兄一句劝,要是想跟人家长久,多付出点不会有坏事的。去吧去吧,待会还要开会,就不留大股东你吃午饭了。”
“……”他站在门边,沉默了几秒钟,垂下眼睛,“嗯。谢了师兄。”
他知道,他何尝不知道。
他已经不能再让尹时京等下去了。
只要公司一日不破产,工作上的应酬便永远没个尽头。尹时京晚上请长期合作的老客户在南桐街129号的花园洋房吃饭,吃了饭不算够,客户还主张要来些娱乐项目。好一通折腾下来,他差不多十点钟才到家。
家里所有灯都是灭的,只有一楼客厅窗户是开着的。没开暖气,大风吹得室内外温度几乎持平,冷进了骨子里。他开灯,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积了一堆烟头的烟灰缸,最后停留在坐着的人身上——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要不是皮肤白,坐在茫茫夜色里都要融进去。
他对萧恒母亲的长相残留有几分印象。萧恒长得很像她,尤其是眼睛,基本一模一样。
“你回来了。”萧恒似乎是冻得有些麻木了,说话声音都有些含混。
“那边处理好了?”他脱下身上的外套,没问他坐这里抽烟沉思的理由,只是走过去把窗户关上,“明天又要下雪,小心感冒。礼物看到了?”
“看到了,没想到我们又想到一块去了。何烁妈妈的手术算成功,就看这两天人能不能醒了。”萧恒从背后叫住准备上楼的他,“尹时京,等一下。”
他回头看他,“有事?”
萧恒的眼神闪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别过脸不看他。
“我们来好好谈一下吧。”可语气却很坚定。
“谈什么?”
他明知故问,人往回走,走到沙发边上。
“昨天的事,还有你想知道的那些事。”从他居高临下的角度,萧恒看起来格外脆弱,于是他伸出手,缓缓地抚摸他后颈那块光滑的皮肤。
“你要是不想……”
他想说没关系,我可以等,等到你愿意的那一天,可话说到一半自己先住口——他想知道,他想听萧恒亲口和他说,想得都要疯了。
他是个老谋深算的猎人,可以在猎物无所知觉的时候,举着枪,在其中连成一条冰冷的直线,静静地等候。这就是心。
但只要对方自投罗网,他简直一刻都不能再等。
“只要你问,我都会回答。”就像你当初对我承诺的那样。
萧恒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出来,只是问了今夜的第一个问题,“你想知道什么?……你知道她是自杀的,对不对?”
他轻笑一声,不接腔。
昨天他在电影院里的反应已说明了答案。他知道,他很少有不知道的事情。
“别说了……”他察觉到对方正在发抖,心生不忍。
“我愿意说。”
萧恒摇头。如果是别的人的话,他一辈子都不会再度揭开自己的伤口。
——只有你是不一样的,只有你。
即使中间分离了那么些年,他还是一瞬间明白了萧恒的潜台词。
到这一步,如果他再阻止,那么他就要错过萧恒为此做出的努力——战胜恐惧,战胜魔鬼。
“事情发生在六月,六月初。”萧恒的叙述零零散散的,讲她短暂的回光返照,也讲自己最初的志愿,将那让他如梦如幻的几天,“既然你去找过我,肯定知道我学校和家不在一个市。我五号夜里上的火车,九号早上回来的。我在门外边按了很久的门铃都没人给我开门。”
他缓缓在萧恒面前半跪下来,让他们的视线保持持平。
“其实我带了钥匙,只是……我估了分,我考得很好,可能我这辈子都没有考得这么好过。我想要她来迎接我,只要她来给我开门,我就能顺势抱抱她,告诉她我没有让她失望。”
黑夜里,萧恒的瞳孔有些放大,整个人显得茫然而不知所措。
“我知道她在家里,我就是知道。”
“为什么?”他顺着他的话说。
“因为我听到钢琴的声音,很大声,大到即使隔了两扇门我都能听出是摇篮曲。”
萧恒哼出一段旋律,勃拉姆斯的摇篮曲,“这让我坚信了她在家,只是不想给我开门。”
在她那里受到了这么久的冷遇,这么点小事根本无法击垮他。他只当是她病情再度反复,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我从书包里找出钥匙开门,空气里隐约飘着股隐约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就像是什么东西腐败了。我循着音乐声往里走,果不其然是从她房间里传来的。她房间的门没有反锁,我还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是突然就很害怕,害怕得无法自己……”
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岁。
“妈,你在吗?我回来了,我们中午出去吃吧,你不是喜欢吃意大利菜吗……”
他这样说着,站在那扇门前。
“你在家吧,给我开门好不好,好不好?”
“求求你,理我一下,我考得很好,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求求你了。”
尹时京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缓缓地把他带进自己怀里,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好了,我在这里,无论何时我都会给你开门。”
他的手指缠在萧恒后脑的头发里。
萧恒停顿了很久,才断断续续地继续说。
那年的夏天来得格外的早,才六月初气温就已经超过30℃,考场里的空调制冷效果不甚理想,卷子做到一半就背后都是汗。
“我鼓足勇气推开了门,开门时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阻碍,后来才发现是门缝被胶带贴了起来。然后我看到了她腐烂的尸体。我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副景象,还有那种气味。”
她只穿了一条丝绸裙子,用麻绳在吊灯上系了个结,然后把自己吊了上去。
“我都要认不出来她了。她看起来好吓人,也好丑……”
腐烂膨大的腹部,脱落的黑发,狰狞而模糊的五官。
最可怕的是那股可怕的尸臭,他被熏得睁不开眼睛,在一遍遍循环播放的摇篮曲中,再也忍不住地呕吐起来。他吐得连胆汁都不剩了,却还是不住地干呕。
只要抬头,就能看到那具悬挂着的尸体,像是在嘲笑他的自作多情。
“停,我不想知道这件事了。”尹时京的声音很低,“你说你放弃过,说我拉住了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