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阿姨找到躲在屋里偷笑的梁逸修,抡起巴掌要打,被夏敬挡住了。他回头看看缩成一团微微发抖的弟弟,认真地说:“阿姨,是我不对,我跟逸修说,把鞭炮放在烟卷里会很好玩。”
那之后的事情赵夏敬记得不很清楚,大概并没有受到严厉的惩罚,不然就不会在未来的十几二十几年里,每每看到闯了祸的梁逸修时,都会不由自主心甘情愿地给他擦屁股。
夏敬叹口气,摸摸逸修黑硬的头发,说:“都奔三的人了,就不能成熟点?要是没了我,你还怎么混?”
梁逸修抬头,对着他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到时候再说,反正现在你是我哥。”
长久以来计划里的生活因为两个人的到来而一下子落入“计划外”状态。不管是混乱了的生物钟,还是日程表上因为各种原因堆积起的事务,都让赵夏敬头疼。
摘下眼镜从书房出来,夏敬按着太阳x_u_e说:“逸修,把音乐关小一点,我要工作。”
梁逸修窝在沙发里,抱着电脑保持万年不变的姿势。夏敬并不知道那些嘈杂的音乐在唱什么,在耳朵里都属于噪音的范畴。逸修抬起眼睛,c-h-a上耳机笑笑说:“我忘了这不是我那儿。”
“注意点耳朵,整天听这些。”夏敬看看表,下午还有会要开,“中午吃什么?小李呢?”
“随便。她好像出去了,说想吃点零食。”
夏敬皱眉,一手摘了他的耳机,抓着胳膊就要把人提起来往外拖,不等他开口,冷冷地说:“她肚子里是你儿子,你还敢让她一个人上街?”
“等我一下还有一段话就,”梁逸修眼睁睁看着被合上的电脑,丧气地说,“我看她精神很好,没事。”
忍着想要揍他的情绪,夏敬抓着他往门外走,语气恶劣起来:“那是一个孕妇!你儿子他妈!”
被抓得有些疼,梁逸修想要挣开,平日疏于锻炼的短处就全暴露出来,只能咬着牙反驳:“她那么大的人,楼下就是超市……”
夏敬扣着他的手腕说:“你也知道下个楼就是?关上你的电脑就那么难?”
握着的人突然低着头不动了,夏敬下意识地揽上他的肩膀,松了力道。逸修沉默着,好一会儿才说:“那是我的工作。”
夏敬无言以对了。
逸修成绩不怎么好,也不认真念书,迟到、逃课、早恋,问题学生干过的事情像全选列表似的来了一个遍,最后勉勉强强上了本地的普通大学。大二的时候突然背着行李跑到他这里,说想成为作家,不想念了。夏敬当时正在读研,把他藏在租住的公寓里,给父母打了电话报平安。
两个大人千里寻儿追到夏敬这儿,揪着耳朵把他从床上拽下来,梁阿姨一边哭一边指着他的鼻子说:“梁逸修你给我听着,我不求你跟你哥一样有出息,至少你能不能少折腾几年,让你妈我享享福?多大人了要我整天围着你转?写书写书,就你那破成绩还写书?你认识多少字?梁逸修你就不能乖乖地把书念完,回家里随便找个什么工作安安生生过一辈子,也好叫我省点儿心?”
梁逸修没有说话,只有赵夏敬看到了,他的嘴唇怎样抿成了倔强坚硬的线。
最后夏敬看着他被父母领回家时孤零零的背影,走上去抱住他,在他耳边说:“逸修,我知道那是你的理想,没事儿,哥罩着你。好好写。不过别让妈cao心。毕业了什么都好说。”
那些年里,赵夏敬一边应付着各种调研、论文,一边忙里偷闲看着弟弟发过来的小说。他看着这些文字从青涩别扭到渐渐流畅,人物一点点有了血r_ou_,看到了文字中乃至背后的,梁逸修的成长。
这是只有兄弟俩参与的一段成长,成了两个人的秘密。
但后来越来越忙,夏敬不再看,逸修也就不发了。毕业后仍旧缩在出租屋里整日对着电脑的梁逸修,在赵夏敬眼里,成了任x_ing的不肯长大的孩子。
赵夏敬无法说出“那也能算工作”之类的话,即使他在很久之前已经这样认为了。
梁逸修耸耸肩膀,穿着拖鞋往外走,说:“也不是很重要。我下去接她。对了,中午吃炸酱面吧?我去买面条。”
夏敬想开口叫他,张张嘴却发不出声。
以前父母工作忙的时候,兄弟俩就在家里做。逸修喜欢泡面,简单好做,吃完了就能出去玩。夏敬觉得不健康,跟梁阿姨学着做了炸酱面。都是长身体的时候,逸修一顿饭能吃一大碗,吃完了把碗一推就揉着肚皮去打游戏。
结果到现在,赵夏敬做得最好的,就是炸酱面。
梁逸修和李桓雅一块儿回来,逸修让她歇着就进了厨房。夏敬跟过去,看着弟弟套上围裙熟练地切菜、炒酱、下面,修长的手臂动作流畅,很好看。
饭桌上兄弟俩都没有食欲,倒是李桓雅没形象地吃了大部分,擦擦嘴揉着肚子说:“看不出来,梁子你还有两手。”
梁逸修慢吞吞地嚼着面条,说:“你看不出来的,多了去了。”
夏敬看着李桓雅的姿势,莫名想起来少年时的逸修。
晚上开完会,又跟着前辈们吃了饭,赵夏敬揉着有些微醺的脑袋开门进屋。
梁逸修还是窝在沙发一角写东西,李桓雅在一旁吃着梅子看杂志。屋里的音乐换成了莫扎特。
梁阿姨以前老说,怀逸修的时候总是听莫扎特,专家说能让孩子聪明。逸修总要摘下耳机c-h-a一句嘴:“难怪现在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他。”
点点头算是打招呼,赵夏敬脱下西服外套,看看表说:“时候不早了,快去睡吧。小李你的作息很重要。”
桓雅吃着梅子撑着腰站起来,夏敬看看没动作的逸修,无奈地搀着她回房间。安置好桓雅,又去泡了澡,无奈怎么也没有睡意,夏敬钻进书房里准备教案,不知不觉忙到凌晨,出来的时候客厅亮着灯,梁逸修已经进屋睡了。
沙发一角看起来空荡荡的,自从逸修搬进来,总是窝在那个地方。现在没了人,倒像少了什么。中午到现在,逸修都没有跟他说话,夏敬想他或许是在使x_ing子。明明那么大了,还会耍脾气闹冷战。夏敬单手撑着额头,勾起嘴角轻轻笑起来。
踩着拖鞋轻手轻脚地进到逸修的卧室,床头灯还开着,暖黄色的光笼着他安静的睡脸。夏敬挪过椅子在床边坐下,把他掉在地上的被子拽起来盖好,肩膀边容易透风的地方也掖好。手指有了意志似的,沿着他柔和的轮廓轻轻触碰着。
逸修睡得很沉,半边脸陷在枕头里,压得嘴唇微微张开。
夏敬把他嘴角的口水擦干净,拿过床头柜上的电脑放在膝上。
开机密码是他的生日。赵夏敬知道,这小子不管什么密码都是这个,反正他也记不住别人的。
桌面上的新建文件夹,一打开就是一排的word文档。
夏敬点开日期最近的那个,扫了眼开头,就不禁笑起来:
“即使想过很多遍自己一定是陈家捡来的,然而真正面临这个事实的时候,子君还是惊呆了。”
梁逸修以前就喜欢这些电视剧里狗血的人设,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在写同样的纠结羁绊。
故事围绕着陈家兄弟方文、方质和收养的子君展开。子君从小就喜欢优秀的大哥,却不敢说,直到后来身世暴露,主动追求幸福时,却被方文拒绝了。方文的理由并非不喜欢,而是他不能。子君负气出走。喜欢了同x_ing的方质和妹妹站在同一战线,搬出家和恋人同居。
还没有写完,停在了方质与方文争吵的章节。
“你凭什么干涉我的生活?你甚至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不敢娶!就因为狗屁责任,你就能眼睁睁看着子君走?哥,我瞧不起你。
……
“重点小学,重点初中,重点高中,985大学,保研,留校,升职,买一百平的房子,开三十万的车,结婚,生孩子,养家,吵架,和好,吵架,和好,和不好就离婚,养孩子,努力让你的孩子过和你一样的生活,然后呢?工作到退休,忙着带孙子或者和儿媳妇吵架?傍晚拎着鸟笼子在小区里溜达,最后躺在病房里浑身c-h-a满管子静静等死善终?除此之外呢?
“你的一生循规蹈矩,一眼就望到底。你是在活一个模板还是活一个人?亏你还双语幼儿园赢在起跑线呢,到头来不还是普普通通泯然众人矣。
“我跟你不一样。我宁愿做自己想做的事,见到棺材、撞了南墙哭死,也不要像你那样活。
“我不是不会像你那样活,我只是不喜欢。”
……
陈方文摘下眼镜,左手抬起来掩住脸,平静地说:“我是大哥,你们再怎样胡闹,我不能。要不然,谁来收拾?”
赵夏敬坐在椅子上很久都没有动,一直到电脑屏幕蓦地黑下去。
把电脑放好,他撑着额头,弯下腰将脸埋在膝盖上。
他的弟弟,从来都是没心没肺的,不负责任,理想主义,看到的从来是高高在上,生活烟火之外的东西。他曾经以为,梁逸修会永远这样下去,只要他还能在身后惯着、遮着。
但不管是生还是活,都是无比接地气的东西。没有哪种生活可以只凝视远方和天空。梁逸修已经学会了收回目光,去看清楚身边的悲欢和无奈。
他只是固执地不想承认和改变,赵夏敬想。
因为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弟弟。毕竟梁逸修的每一步,都是他赵夏敬有意无意纵容出来的。
夏敬不敢承认,他喜欢看着逸修闯祸,喜欢帮着他善后,喜欢忙得焦头烂额,然后看到逸修笑着撒娇说:“我就知道,哥你会为我解决的。”
也许是身体里残留的酒精的作用,也许是因为太困,脑海里的思绪就混乱了,也许只是一直都想这样做。赵夏敬微微俯下身,轻轻亲吻着梁逸修的脸,最后停留在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