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小碗,从瓷瓮里舀了满满两大勺青红辣酱,秦妈妈亲昵揉了把小安脑袋,“吃吧小家伙,吃点热东西,别着凉了。”
小安捧着碗,忍不住搭扒着又掉泪珠子。
“你看你一男孩子,怎么娇娇气气的,”秦妈妈忍不住又笑了,“你这样会让秦妈妈担心的哇。”
“秦妈妈,”小安低头咬了咬唇,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福叔的死... ...”
“嘘!”秦妈妈忽地伸了根食指出来,抵在了自己的唇上,就着腾升的雾气,她装作不经意地往门外瞥了两眼,故意拔高了声调,“小安呐,感到害怕你不必愧疚,小年轻嘛,面对生死总是恐惧的。你刚也说了,福叔走得很是安详,这是喜丧啊,年岁活到头啦,也是该魂归魂,命归命啦。”
小安皱了眉不知所以,但见秦妈妈暗地里扯了扯他衣袖子,倒也是心理神会,不再吭声。秦妈妈絮絮叨叨又念了一会儿,过了许久,她忽的停了声,往窗边走了两步,闭着眼侧耳认真听了听,总算是长舒了口气,她又成了那个大大咧咧热心肠的秦妈妈。
“小安,”秦妈妈凑到了小安耳边。小安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
秦妈妈压低了声儿,“你在那房里,是不是听到了那东西,”秦妈双手蜷到胸前,吐了吐舌头,嘴型由小转大,轻轻吐了声‘汪’。
小安一个激灵站起了身,起得太急,被凳子绊了个趔趄,直愣愣摔在了地上,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秦妈妈,一脸不可置信。
“诶你看你这孩子,着什么急啊真是,”秦妈妈蹲了身去扶他,小安却下意识躲开了,秦妈无奈地拍了拍手,干脆一屁股也坐到了地上,小声和他嘀咕,“秦妈妈啊,眼神儿不好,但耳朵灵,今天啊,我也听到了。”
“你走了没多久,我就想起给你的两碗桂花莲子羹,老爷的那碗是不加糖的,赶着出来没追上,就想着抄了近路在福管家门口守你,”秦妈妈叹了口气,“我离这门还有点距离的时候,就听到了从福管家门里头传来了声狗吠,那声儿我很熟悉,是以前那只大黑狗的,紧接着我就听到你的声儿了。”
“我一下人吧,老爷夫人的事情我不懂,但我清楚这事儿是见不得光的。刚刚我们吃饭的时候,门外头有人在蹲墙角,我听着了,”秦妈妈摸了摸小安冰凉的额头,给他擦了擦汗,“所以才拦着不让你说话,怕你惹了事儿。”
“秦妈妈,”小安忽地往前凑了两步,他一脸惊恐,“秦妈妈,我进去的时候,福叔还没死!他抓着床檐发不出声,我冲过去想要救他,他却一伸手把我推开了,他狠摇头不让我多言,他... ...他!”
“我看着他忽地脖子一偏,狠狠砸上了木床床柩。脑袋上破开了个洞,鲜血汩汩涌出。他表情痛苦,脖子扭得更大了,大到不像是人力可为,倒像是被甚未知力量生生掰折了过去,”小安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他表情极度痛苦,颤着身往秦妈妈身边凑,秦妈赶忙一把把他捞进了怀里,顿了许久,他才稍平静了些,“我看着他脖颈上的皮r_ou_一点点被撕开,先是对称的四个点见血,旋即合拢,伤口扯开又撑大,露出了下面扭曲抽动的筋r_ou_和跳动的脉搏。”
“福叔头上的伤口那时候已经不大流血了,他全身的血液都好像是从脖子上那个洞里流尽了,”小安忽地打了个冷战,“我不该再看他最后一眼的,他那时的表情我可能一辈子都忘不掉了,”小安紧紧攥住了秦妈妈,“秦妈妈,他在笑啊,他在笑啊!他冲我做了个口型,他让我走。”
桌上汤锅咕噜噜冒着热泡,同那咬开的脖颈竟是出奇相似。
门忽地被人撞开。
小安不由又打了个冷战,抱着他的秦妈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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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捌.借寿(中-4)
c-h-a上了房门,梁老爷子起身点了三炷香。
他带了瓶桂花酒来,两个浅口小杯,棺材前斟一杯,自己面前斟一杯。梁老爷子抵着杯檐沾了点味便放下了,他坐在蒲团上没吭声,背打得笔直,活像尊泥塑。烛火明明灭灭,梁老爷子表情晦暗不明。
夜已深,街上打更人的更声越过层层高墙,飘进了深宅里,天已过了三巡了。忽地,寂静被打破了,淅淅漱漱接踵脚步声由远到近夹叠而至,到了近处突地顿住了,他们带了照明用的火把,簇簇火光成团成球,印在窗户上,透进了屋内。临到了门口,他们顿住了,细声交谈一番后,为首之人挥了下手,下了命令,声儿细微却明晰,“开!”接着,门外响起了些淅漱声响,是有人在撬门。
梁老爷子忽地起身,转身打开了门。大致一扫,门外来了五十来人,全是梁家本姓人。
“... ...哟叔叔,您在这儿啊?”为首站着的,是梁老爷子的亲侄子,长房出的幺儿,年纪不大,但按资排辈倒也算是个老辈,同姓里晚辈都得是尊一声梁三爷。
梁三爷至多不过四十岁的模样,抹足了发膏,梳了个油光水滑的大背头,他中年发福添了些肚子,鼓鼓囊囊塞在哗叽西装里,上衣口袋一方手帕露了个尖角,衣料是好衣料子,剪裁自也是好剪裁,但一身好西装裹在他身上,活生现出了些轻浮调调。
被梁老爷子撞上了,却也不见他有半点惊慌。梁三爷好以整暇理了理衣领子,他轻咳了两声,依旧挂着那副笑眯眯的表情,“叔叔,夜都深了,您还在这呆着干嘛啊?”
“阿福自幼同我一起长大,他的最后一程我自是要送的,”梁老爷子环扫了一圈众人,“倒是你们,大半夜不睡觉,跑这来作甚?”
“我们,自然也是想来送送福伯啦,他老兢兢业业为这家cao劳奉献了一辈子,这下他走了,我们这些个小辈自是没不送不祭拜的道理,您说对吗?”梁三爷往灵堂里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两眼,屋里灯光昏暗,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祭拜?”梁老爷子冷哼了一声,目光从众人手里的家伙什上扫过,“即是祭拜,这些子东西,就不必带了吧。”
“这还不是叔叔您不给我们这祭拜的机会,”梁三爷摊了摊手,他倒是委屈上了,“今儿刚办的丧事,明儿就要入土为安了,当这夜君子,也是我们这些个人被逼无奈之下的下下之选啊。”
“再说了,这入土前拜见拜见,总比到时候让福伯入了土,还得搬家见光来得好些吧,您说是吗?”梁三爷摸了摸发尾,“叔叔啊,您当上家主之后,这梁家被您管理得,那自是没话说。但当初废了这借寿传统的,可也是您吧,我那可怜的小侄子可是至死也没得您老爷子一句松口啊,这铁令儿,怎么着,到了老爷子您亲儿子身上,就破了例了是吗?”梁三爷拔高了话尾子。
“叔嫂这次,更是犯了大忌讳了,那族谱上可是拿朱笔描了大红字儿的,外姓人万万不可参合其中,”梁三爷猛拍了下手,“这次叔嫂牵扯进来的本家人可有足足二十余口,我,就是为了梁家,也不得不同您争这一次了!”梁三爷说得唾沫横飞,一脸的正气凛然。
“上午刚完,下午福伯就去世了,您老说是喜丧,这话儿怕是难以服众了吧,”梁三爷指了指半开的房门,“您让我们进去看看,没问题,我们一众任您家法伺候,绝不半点含糊;若有问题... ...梁老爷子,这事儿怕就得您给我们个交代了。”
梁老爷子木在原地,未动也未吭声。梁三爷也来不及等他回应,着急忙慌带着众人冲了进去。灵堂里就点了三两根白烛,烛火被风吹得发颤,照得一众人面如鬼魅,他们把棺材团团围住。
棺材上,盯死了七颗棺材钉,明明晃晃的在烛火里反着光。
“三爷,开吗?”一小辈儿默默咽了口唾沫,握着起子紧张得直冒手汗。
“妈的废话,开,当然开!”梁三爷一把夺过了起子,一颗一颗从棺材上拗钉子。‘铛铛铛!’‘铛铛铛!’‘铛!’最后一颗钉子应声落地。
梁三爷咽了口唾沫,声音沙哑发干,“起!”。众人搓了搓手,一齐施力,棺盖,被打开了,涌出了一股浓烈的桂花香气。棺材里头,躺着穿着寿衣的福伯,耳畔放着个桂花香囊。他平躺着,长手长脚舒舒坦坦摊放着,仿若睡着了一般。额发遮着的地方,显出块淤疤,早已结了茧,留下扭曲盘旋的暗红殷痕。他穿着件白绸子寿衣,盘扣高高系住,遮得脖子严严实实,看不出甚端倪。
梁三爷咬了咬牙,“脱,把他衣领子扒开来看!”
“三爷,这不好吧... ...”一群小辈儿怂了胆,面面相觑,没人敢动手。“一群怂包蛋子,”梁三爷忿忿低骂了一句,“我来!”他咬着牙大白皮鞋往棺材上又蹭搭了两步,大肚子贴着棺材檐,阻碍了动作,一头大汗从胖乎乎的额头直往下滚,看着真是滑稽无比,但是现场的,却是无一人发笑,他们的目光紧紧盯着福伯的脖子。
紧束住的衣领子被扯开,露出了底下苍老发皱的脖子。借着幽幽烛光,众人看到那截脖子完好无损,丁点伤痕都没有。梁三爷不可置信,一把抓住他又凑近细看了看,他额头上的汗滚得更欢了,手心濡s-his-hi地直发潮,他不小心用了重力,福伯就着力倒在了他身上,脸直愣愣撞上了他前胸。梁三爷‘嗷!’的一嗓子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众人更是早就鸟兽状散尽了,福伯没了支撑力,倒了下去,‘咚!’地砸在棺材里,骇得梁三爷心狠得一跳。
“妈的!他诈尸了!我看着他睁眼了!!!”梁三爷坐在地上,指着棺材面色发青,哆嗦地话都啰不转了。
“你是看差了吧,”梁老爷子冷冷站在棺材前,“小侄快回去睡吧,我还要收拾这烂摊子,明日好送阿福上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