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陵站在床边低头望了赵将军。赵将军是个高个子,一直不曾发福,所以身上也没有许多肥r_ou_可供病症的煎熬,很快就瘦成了皮包骨的模样;一张脸黄里透青的,两只眼睛也深深的陷了下去。
金世陵一言不发的咬了牙,心中很冷硬的想:“这老家伙不会是要玩完了吧!玩完也可以,反正自己也没有给他养老送终的打算。只是自己既然叫了他近两年的爸爸,爸爸死了,遗下的这一大片家业可该留给哪个儿子呢?”
按照道理来讲,继承人当然毫无疑问的是赵英童。不过金世陵坚信,赵将军本人可是一点儿也没把赵英童当成儿子来看待。如此说来,其实最有资格接手这赵公馆的人,还是自己这个干儿子。
金世陵想到这里,忽然就急切起来,恨不能把赵将军从床上扯起来,立刻写下遗嘱。
出门找了顾医生,他问道:“将军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顾医生答道:“他老人家上午又吐了血,方才是刚刚入睡,如果病情平稳的话,大概晚上九十点钟能醒。”
金世陵一听要等到那样晚,便失了耐x_ing,自行回了房间。
进门之后,他首先就发现桌子上多了几封香港来信。原来现在重庆邮政方面也受到战争影响,普通信件就时常不能被及时送达。这回大概又是攒了几天的信被一起送来了。
他拉了把椅子到桌前,自己很舒适的坐下了,又把身体后靠,两只脚架在了桌子上。顺手拿来最上面一封信,撕开封口后倒出里面的信纸,摊开后安安逸逸的读了起来。
读到了第三页时,他忽然“呵呀”了一声,立时放下双脚,坐直身体严肃了表情,瞪着眼睛望了信纸。
原来信上在一段长篇大论之后,忽然出现了这样一段话:“亏杜文仲的帮忙,我订下了一张香港去重庆的机票。当然,你知道,现在的飞机航班,时间上也并没有一个准,所以我现在还不能确定到底是在将来的哪一天抵达重庆。日期定下之后,我会立刻给你打电报。老三,我是非常想念你的,不知道你是不是同样的想念我。虽然现在香港比较太平,不过我近来感觉生活极其无趣,这样了无生趣的日子,纵是平安又有何意义呢?所以我决定顺应我自己的思想,暂时放弃这安稳的生活,前去重庆见一见你。想来我们虽然相隔不是很远,但是也有将近四年没有见面了。我刚刚独自度过了三十岁的生日,深觉时光易逝,而战争又不知何时结束,我须得趁着年华尚好,马上去瞧瞧你……”
金世陵抬手挠挠头发,又匆匆浏览了余下几页信纸,见不过是些扯闲淡的屁话,再无重要内容,便放了信纸,又把桌上几封信拿过来看了看邮戳,才晓得自己所读的,乃是日期最近的一封。
扔了信件,他站起来在屋内来回走了两圈,口中就不由得自语道:“这怎么好……这里正是闹轰炸的时候,他顶着炸弹往这里跑……我怎么安顿他呢?哎哟我的傻二哥啊……”思来想去,他抓耳挠腮的推开房门进了走廊,一顿暴走下了楼,把家中一个比较亲厚的听差叫了过来,问道:“咱们刚到重庆时,住的那处疏建村,你还记得吗?”
听差陪笑答道:“记得,那儿不是叫什么文化新村吗,全是国难房子,村里住了不少大学的先生。”
“你现在……啊不,明天早上,早上就去一趟文化新村,去给我找套好一点的房子——不要那种国难货——租下来,价钱随意,但是下面一定要带防空洞的。明白了?”
听差听的愣头愣脑:“陵少爷,咱在那里不是有赵委员的别墅可以借住吗?您何必还要自己去找房子呢?”
“别那么多废话。你明天就去,房子不找定下来,你就甭回来了!”
听差赶忙答道:“是,明儿一清早儿我就下山,您就放心吧!”
打发走了听差,金世陵坐在客厅之内,牙疼似的以手托腮,一颗心像被羽毛轻轻拂弄着似的,痒酥酥的跳的又轻又快。眉头微皱着,脸上却又带了点笑意,半笑半恼的发着呆,胸中也说不出是怎样的感触。
从理x_ing上来讲,他似乎应该立刻去信,打消金世流这个来渝的计划,毕竟现在满天的跑日本飞机,无论如何都要比香港危险得多。可是从感x_ing上来讲,他一想到自己要见到二哥了,就兴奋的有些飘飘然。
他派去的那名听差,在第二日清晨匆匆下山,于第三日清晨归来,倒是不辱使命,向金世陵禀告道:“陵少爷,我昨天走的急了,就忘了问您找房子是做什么用,要是住家的话,要住几口人。不过我昨天去时,正好赶了个巧,那儿有当地的一家财主,出资盖了一幢二层小洋楼,专门出租给下乡避难的人。房租是不便宜,一个月要三千块,可是楼下的洞子修的实在是好。我就自己忖度着订下了二楼靠边儿的三间房,又清静又整洁,墙也真是砖墙,刷的雪白的。现在就是没家具,房东说只要咱再给他添个五七千的,他能替咱全布置出来,连水盆窗帘、床单被褥都是崭新现成的。您看这……” 金世陵不等他说完,就赶忙点头:“不错不错,只要房子正宗洞子好,价钱不是问题。我哪里有时间去收拾屋子,你就再给他添一万,让他处处都布置的好一点。我现在说不准什么时候进去,就让他随时准备着吧!你现在过来跟我拿钱!”
听差答应一声,跟着金世陵进房取钱,然后又脚不沾地的一路下山,租房子去了。
金世陵为了金世流的到来,很是忙乱了几天。只不过金世流是他自己的二哥,而他现在又是赵将军的儿子,所以虽然忙,却不好忙的大张旗鼓,只能支使下人代为跑腿。
待到一切都布置的差不多了,金世流的电报也打了过来。此时从香港来重庆的飞机,都是夜里出发,清晨抵达。金世陵知道赵将军这边是不会轻易放自己出门的,便索x_ing对他实话实说。赵将军吭吭的咳嗽着,很乐意见见干儿子的哥哥,可是因为身体实在不允许,就只好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道:“你可以请他到家里住,你的哥哥,就也可算作是我的孩子了。”
金世陵答应了一声,却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当夜,他睡也睡不着,睁着两只眼睛熬到了将近凌晨的时候,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象着二哥现在的模样,一会儿想象着见了二哥该如何亲热。后来隔着白纱窗帘看见外面天光微明了,便起身跳下床,一面压低声音哼着歌儿,一面窸窸窣窣的穿戴打扮。
飞机是早上七点钟到,他却是六点钟就到了珊瑚坝的机场。今日乃是个云稀雾散的明朗天气,他站在江岸石栏杆边,正好能够清清楚楚的俯望着江心珊瑚坝。直过了许久,才有一架银色飞机降落到了坝上,这自然就是香港过来的航班了。
金世陵的心“咚”的一跳,也来不及招呼司机,拔腿便沿着那两三百级的江岸石阶向下跑。此时周围众人见飞机来了,也纷纷的涌下来各去迎接。一时间这江岸处就人声鼎沸的热闹成了一锅粥。金世陵被人流冲的正是茫然没有立足之处时,忽然听见前方有人高喊“老三”,觅声望去,就看见了他那暌别三年之久的二哥金世流。
金世流穿着一身灰色派力司西装,里面配着白衬衫与素纹领带,头上又歪带着顶黑色盆式呢帽,瞧着是相当的摩登清爽相。再看那面目,也完全都还是三年前的模样,非但没有一丝沧桑之色,甚至还略略的胖了一些,并且细皮嫩r_ou_的,从皮肤里面透出白皙来。此刻他一手拎着个硕大锃亮的黑色皮箱,一手c-h-a进裤兜里,望着金世陵,神情非常的镇定。
他能够镇定,金世陵却是没有这样深的养气功夫,一旦确定眼前这人的确是他二哥了,便欢喜的惊叫一声,一头冲进了金世流的怀里。金世流先是被他撞的一个趔趄,随即就扔了手中的皮箱,将怀中的金世陵一把抱住:“老三,我们总算又见面了!”
兄弟两个热情拥抱后,赵家司机也追上来了,赶忙帮着金世流拎了皮箱。这时金世陵从金世流的怀中挣脱出来,要哭不哭的红了眼眶,盯着他二哥道:“你抱的太紧,快把我勒死了。”
金世流紧紧握住他的一只手,蹙起眉头,也是有点要落泪的样子:“老三,你瘦了。”
金世陵掏出手帕擦眼泪:“二哥,你胖了。是不是年纪大了,就要像大哥一样发福啊。”
金世流也用空着的那只手掏出手帕擦鼻子:“可能是吧。我都三十了。”
金世陵扔了手帕,扭身又同金世流抱做一团:“看不出来,瞧着一点都不像三十岁的人……”哽咽了一声:“保养的不错……”
金世流的眼中落下两滴泪珠:“哪里……一般而已。”
赵家司机手拎皮箱站在一边,仿佛是人流中的中流砥柱一般碍眼挡路,惹人讨厌。他先还耐心等待,准备陵少爷一旦同这位香港哥哥结束谈话,就赶紧往上走,到了江岸好开汽车离开。哪知陵少爷兄弟涕泪横流的搂抱之后,相互之间既不道个辛苦寒暖,也不进行礼貌寒暄,就是一味的扯这些莫名其妙的废话。便有些为难起来,小心翼翼的低声建议道:“那个……陵少爷,这里人来人往的,吵得很;不如您二位到岸上车里去,安安稳稳的说话儿可多好呢?”
这个建议是很正确的,陵少爷立刻虚心接受,同他二哥手挽手的向上爬了几十级石阶,坐进了车内。司机这回算是松了一口气,发动汽车往文化新村开去。